清早贾原做了个针灸,收针之后客人多付了一倍小费,问:“平时太忙了,可能没空来,师傅能不能上门扎针?我可以加点钱。”
贾原仔细思考。李孜的原则是不做上门的客人。毕竟盲人行动不便,出门最好能够集体行动,万一要是有个意外事故,这个当老板的赔不起。但贾原脑子里想到小伍,最近他想搬出宿舍,带着小伍单独租一个单间,免得弟弟再给别人惹麻烦。于是他答应了:“要麻烦您提前通知我,我好安排时间,我们这儿每天排班的,有时候我自己做不了主。”
客人很高兴:“行,你留个电话给我吧,我什么时候需要就给你打电话。”
这件事不能让李孜知道。贾原第一次因为私心藏了个秘密。
他特地买了一点吃的给郭绥:“小郭,真是不好意思,小伍不懂事,总是给你添麻烦。”
郭绥很少见他这么客气,挺惊讶:“哎呀,原哥你干什么这么客气。”
贾原进推拿馆的时间挺长了,他是乔李孜第一批招聘到的师傅,他知道郭绥和李孜算是沾亲带故的关系,讨好郭绥总不会有错的。贾原干脆老实地说了:“是这样的,最近有个客人想让我给他上门扎针,就是电视台那个秦老师,我给他做了一年多了,也不好推辞。但是老板一直不准上门嘛,我想也就你我比较相信,才想跟你商量商量。”
郭绥明白了,问:“我说什么事呢,原哥最近缺钱?”
贾原坦白:“小伍住在宿舍里还是不好,我想和他搬出去单独住,就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郭绥有点同情他。贾原要不是有这么个弟弟,能活得比现在好很多。他说:“老板主要是怕一个人出去了不安全,要是次数不多我就帮你调调班,不能老是出去了,要不然我也瞒不住。”
贾原连连点头:“不会不会,一个星期最多也就一次。”
郭绥是推拿馆里唯一的健全人,他既是前台又是会计,还身兼送货、打扫、宣传等多职。一开始到推拿馆里的时候,郭绥很不适应。他周围突然全是瞎子,他们用竹竿敲打地面,像僵尸一样走来走去,脸上总是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他们无声地吃饭无声地上工,太阳月亮和漂亮姑娘似乎都和这些人没有关系。郭绥从心底害怕。那是健全人对残疾本能的害怕和排斥。他差点没坚持过最初的一个月。
李孜教会了郭绥读写盲文,帮他打开了通向这个幽闭世界的一扇门。推拿馆里账册和工作日记都是用盲文写的,方便李孜和师傅们阅读。通过无数细密的小黑点,郭绥建立起了和这些盲人的联系。他窥探到这些毫无光明的内心,各个都是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
在郭绥看来,贾原对贾小伍的爱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这种爱里面有很多东西,包括同情也包括羡慕。贾原是后天的盲人,他是强直性脊柱炎造成的眼部病变。得这个病的时候他九岁,一个孩子对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毫无招架之力,必须自己面对整个渐进失明的过程。视觉一步步弱化最终形成B-1级*黑暗,他的人生基本上等于重新来了一次。后天盲人比天生盲人更加要强更加孤独。套句话说,他们的人生是用所有的理智来粉饰自己的丧心病狂。
(B-1级:盲人失明等级中B-1级为最高一级,为完全失明。)
周末李孜买菜回来,杨学海已经在店里面了。
郭绥说:“老板,他来了有半个小时了,我就让他在办公室等您。”
李孜把菜交给他,说:“买了点活虾,中午烫了每个人分几只。”
说完他推开办公室门,听到杨学海在打电话——
“他投诉就投诉,你去查查行车记录,我有没有带他多绕路!他妈的七点多钟的时候交城隧道口堵得跟便秘似的,他以为塞过去不要那么多钱?”
李孜不理他,在办公桌上翻师傅的排班表。
杨学海挂了电话,啐了一口:“他妈的这些人都有病。”
“我看你这段时间是太闲了点。”李孜低着头不理他:“出租车刚涨的价,你们还要罢工不干活。整个菜市场前面全是出租车司机聚会,有这个时间出去多拉点客比游行实在多了。”
杨学海嬉皮笑脸挨近他:“你以为出租车涨价谁赚钱?那是公司赚钱不是我们赚,每个月交那么多份子钱,盘剥下来的你以为还剩多少?”
李孜挥手打开他的脸:“那就换工作呗,我认识几个私企老板,要不要给你介绍?”
杨学海开玩笑:“我换工作了,哪儿有时间来找你啊?”
“那你就去找别人啊。”李孜勾唇笑笑,丝毫不在意似的。
杨学海不着他的道:“晚上有没有空?出去吃饭。”
李孜这才抬起头来:“什么事?”
杨学海腆着脸:“就想请你吃饭,赏个脸吧李老板。”
李孜很干脆大方:“行啊。”
第4章
杨学海找了间颇有情调的西餐厅。灯光昏暗,气氛安静,餐桌上点着香薰蜡烛,旁边还有两只玫瑰花。可惜李孜一概不知,他只闻着那香薰的味道觉得呛鼻子,这比推拿馆里用的油还劣质。他揉了揉鼻子,舀了一口奶油汤,喝得直皱眉头:“这什么东西?”
杨学海看着他浑身不自在,好笑道:“奶油蘑菇汤。”
李孜当年在深圳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西餐还是要去外国人开的餐厅吃,以前我一个客人请我在华侨城里面的咖啡馆吃过饭,面包随便吃,黄油免费,小羊排煎得特别香。”
杨学海说:“当然不能和深圳比。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吃的呀。”
李孜搅合着碗里稀成水的汤汁,感慨:“要不是在深圳留不下,我肯定不愿意回这里。”
“在深圳呆多少年了?”
“六年。”
“干嘛不留呢?”
李孜说:“我也想留,都准备结婚了。08年经济危机,生意哗一下就倒了。深圳一条洗浴街,关门了一半。推拿馆里面也裁人,养不活那么多师傅。有的干脆是老板半夜卷款就走,师傅们拖了半年工钱拿不到,找也找不回来。我还算幸运,至少没亏工钱。”
杨学海说:“你们那时候能赚多少?”
“很多,一开始确实非常好赚。你想想我刚去深圳是01年底,第一个月我记得很清楚,我赚了一万块,当时一万块钱是什么概念?深圳基层公务员一个月工资也就是两千。到我们店里来的很多海关基层小伙子,还没我赚得多。我那时候拿着钱手都抖,第一次见这么多钱,我六年存了五十万,买房子结婚绰绰有余了。”
杨学海给他剥了虾喂到嘴边上:“虾,味道挺好的。你那个对象后来怎么样了?”
李孜张嘴,嚼两下吞了:“不知道,没联系了。”
杨学海擦擦手:“你也三十五了吧,能再找一个就再找一个,单着过还是比不上有人照顾好一些。家总是要有的,要不然不踏实。”
李孜听着这话觉得酸,嗤笑:“你们家那个还嫌不够烦的?”
杨学海剔牙:“烦也这么过了十几年了,女人都是一个样儿,能带孩子做做家务就可以了。”
李孜说:“那说不定人家还嫌弃你呢。”
杨学海要了两杯葡萄酒:“庆祝一下,咱俩认识一年。”
李孜这才明白他干什么要出来吃饭。杨学海这人看着糙,鬼心思多得很。他抬起酒杯碰了碰,唇齿扣在透明的玻璃杯上,鲜红的酒液染得嘴唇越发艳丽:“当年你也是这么勾搭你老婆的?”
要搞到崔爱华这朵白莲花可不容易,杨学海没两把刷子决计撬不动那墙角。
杨学海歪笑:“老子就勾搭了你一个,还整天吃飞醋。”
李孜听着都觉得肉麻:“我吃哪门子醋啊,有必要么我。”
杨学海坐到他旁边把他搂在怀里亲:“那都只是门面,知道吧?”
李孜推他:“你爱干嘛干嘛,我什么时候还管你了。”
“老子就爱干你。”老男人耍起流氓来:“给我亲一下,乖乖。”
李孜被他抢按着深吻,他感觉得出杨学海的迷恋。这样煞费心思的取悦让他心情特别舒畅。
亲完他一个轻轻的巴掌扇在老男人的脸上,只有挠痒痒似的力道。李孜艳笑:“公共场合你当所有人都是瞎子?老实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崔爱华刚下飞机,累得够呛,但心情却是好的。她带的班刚刚拿了全国舞蹈比赛少儿组的一等奖,这个奖的分量不轻,足够为舞蹈学校贴一块金的了。本来她想比赛结束就回来,结果电视台打电话来要采访她,她赶紧联系了领导准备采访,这就又拖了三天才把事情弄完。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杨学海来机场接了她,发现她烫了头发。
“没办法,电视台那些人一定要采访我,那总不好邋邋遢遢的,好歹收拾一下。你放心,钱都可以回单位报销的。”崔爱华喜滋滋地拢着头发,她第一次到高级商场里的理发店烫头,花了一千多块钱,刚刚做出来的时候效果真好,理发师不住地夸她——姐姐你早该来弄一弄了,多漂亮啊跟明星似的,您这底子也太好了。
她什么样儿杨学海没见过:“这么大年纪了搞得花里胡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