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对啊。”
“也是,”秦正思像自言自语一般,“你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远大志向的人,哥早就知道。”
“知道就好。”
“秦正语。”
“嗯?”
“我总有一天是照顾不了你的,你依赖性这么强,怎么办?”
秦正语无端地就觉得很烦躁,心底有个地方在噼啪地乱炸一通,他也不想驳斥他哥了,就自己松开了拽着对方的那只手,有点寥落地抓了抓背包垂落下来的带子。秦正思察觉到了他的失意,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儿,被短短的头发扎了一手,他笑了,“怎么,这么怕离开你哥啊?”
“没有啊。”
“别想太多了,在你能独立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过你是男孩子,还是得早点学会自力更生为才行。”他面上露出一个完整的、慈柔的神情,嘴角是微暗的笑意,却也十分有力地击中了秦正语的心。
“将来呢,你想要继续在咱家这套房子住着是没问题的,虽然之前才转到我名下,但如果你想卖了分钱,也没有问题。或者咱俩都娶老婆生孩子了,各自分开供两套房吧。”秦正思缓缓地说着。“过去苦是苦了点,但只要组建了新家庭,新的人生也就到来了。”
秦正语觉得他哥所描绘的这种未来实在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一千一万一亿个人也是这么寻常过着的,真不知道他哥从哪里看出来的所谓幸福人生。但既然他哥觉得是,那便是了吧。他呼出一口温热的气息,小步地跑起来,把他哥秦正思甩在了后头。秦正思的声音在背后越来越小:“喂——!你跑什么——!”
秦正语回头冲他一笑,层层叠起的暮色之中只有牙齿的白色光亮在闪动。
02.
一九九九年的时候,秦正语七岁,秦正思十二岁。千禧年来临前,全世界都要传递着人类末日的谣言。秦正思那时候上初一,就听见班里同学交头接耳地说:在九九年末尾的时候,地球要毁灭于一场巨大灾难。秦正思和其他同学一样,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心怀不安,悚然地等着这末日向他袭来,也许是一颗天外流星,也许是地底火山喷发,但他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是双亲的意外身亡。
世纪之交的夜晚,秦家父母携二子出外游玩,开车来到了一处市外的山顶,在这高寒之处鸟瞰全城。下山的时候与另一车相撞,那车打了个急转弯,撞上了一旁的山壁,然而秦家的车子却从盘山公路上跌落,坠入山下的无边密林之中。秦母彼时怀中正抱着七岁的小儿子,替他抵抗了大部分的冲击,至死也将儿子紧紧抱着,像要揉进骨肉之中那般,而后座的长子因为身形较小,在跌落过程之中滚入了前后排座椅间的夹缝中,也幸运地逃离了死亡的捕捉。
秦正思以前老是去回忆当天的情景,他记得山顶上的桌椅是白色塑料制的,记得桌上的烤鸭被片成了薄薄的形状,记得连成一长串的彩虹色的灯泡,记得远处闪耀着的城市灯火还有天空中炸开的烟花,记得回去的路上秦正语想吃奶糕,于是从中间爬过去,坐进了他妈的双腿之间,嘻嘻笑着伸手。再然后的事情他再也记不得了。他问秦正语,秦正语也避谈这个话题,嘟嘟囔囔:“你那时候比我大多了,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会记得?”然后再补一句:“我只记得很晕,很痛,没了。”
秦正思就想,对,很晕,很痛,没了。醒来以后什么都没了。
其实那时他已上初中,不是不记事的年纪,但对于那段时间的回忆总是特别模糊,似乎是大脑得了潜意识中的避害指令,启动了保护机制,自作主张地把那段回忆给擦得一塌糊涂,所以秦正思再看过去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片灰黑状的痕迹。
秦正思觉得自己是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在那之前,他也没什么本事,普普通通的一个男孩子,爱好是组装赛车和弹弹珠,喜欢看小人书和漫画,拒绝世界名著。然而在那一夜之后,他似乎在瞬间就质变了,这种变化不在于他的骨骼或血肉,而在于精神。促进他这种质变的,是他那瘦小的幼弟在他面前连哭闹也省下的表现——他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微微地抽搐着,全身上下都像套在了一层苍白的纱袋里。秦正思过去牵住他的手:“没事,哥哥还在……”然后秦正语才开始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秦家父母双亡后,有几个亲戚主动来照顾这两个小孩,并且表示愿意领养。秦正思那时已经通晓人事,知道他家这些平日里都见不着几次的亲戚是在图他们家的财产,于是分外地警惕。他那时拉着秦正语的手,就问:“你们不可能同时收养我和我弟,而且我和他也不会离开这个家的。”秦正思在这件事情上极为执拗强硬,显出了不符于本身年龄的成熟。
这事也没闹多久,这些个亲戚们本想把他们送去福利院,但秦家的奶奶从乡下赶来城里与他们同住,才使他们有了一些着落。老人家天性刚硬,老而弥坚,见两孙子可怜可爱,自己另外的一些子女天天如豺狼一般窥伺着这个破碎的家庭,恨不得把他们全都用棍子打了出去才好。
秦家父母生前是从乡下来城里的务工者,打拼了十几年留下一笔不算薄的资产,在亲戚当中不仅有近亲在成天想着分他们家的钱,连一些莫名的远方亲戚也打起了这样的念头,频繁几次上门打听他们父母到底留下了多少钱,在这两三个亲戚当中有这样一个远房姑父,说是生前借了秦父一大笔钱,现在要来讨还了。秦正思叫他把借条拿出来,他拿出来以后秦正思一眼就看出来那玩意是假的。这姑父的伎俩简单粗陋得一眼便被识破,后恼羞成怒,与秦正思大闹起来,秦正思要报警,他又变了脸色,下跪求秦正思借点钱给他——原来是好赌成性,欠了一大笔钱,听说人家父母死了,于是把算盘打到他们头上来了。
秦正思那时在客厅里与他对质,两厢无话之时,秦正语从里屋睡完午觉出来,被那面目狰狞的男人吓了一大跳,忙往他哥身后躲,秦正思一把把他揽到身后,然后继续跟那姑父说:“我们不可能借你钱的,你这样无赖,小心我真的报警!而且,”他说着就抬头看墙上的钟表,“我奶奶快回来了,你还不快点滚!”
秦正语从秦正思的身后探出个脑袋去看对方,他那时年纪尚小,细瘦伶仃的身板,天真谨慎的眼神,一下子就使那男人的目标转移了。他从地上起来,朝秦正语走去,盯着他的眼睛嘴里念叨:“弟弟啊,帮我劝劝你哥哥,借点钱给姑父吧,姑父欠了好大一笔钱,他们说再还不上就要剁掉我的手,可怜可怜姑父吧……”他的手瘦而长,像一截乌黑的枯木般杵到了秦正语的面前,着实骇了他一大跳,他忙抓住秦正思的衣角,把脸往里头埋,一边叫道:“哥!”
秦正思毛了,推了那男的一把,男人跌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起来,秦正语从背后偷偷探头看,心想,这人说他的手要被人剁掉了?哼,剁掉才好,那手刚才还想着来抓他哩。
那天是秦正思的奶奶回来了才使这事突然终结的。秦家奶奶买菜回来,拿了根擀面杖就把人给轰出去了。秦奶奶跟两个孙子说那是个坏人,拐跑了她的侄女,以后要是再见他上门,正思,你就要负责把他赶出去,听见没有?秦正思点头说听见了,奶奶说你要好好保护你弟弟,听见没有?秦正思把头点得更厉害了,活像啄米的小鸟。
秦家奶奶在秦正思成年以后就回了乡下,在送走奶奶的那一天,秦正思也没怎么感到伤怀,他想,也许本来这个家就只有他和弟弟,从现在开始,他要只身一人照顾秦正语了。
而在十二岁以前,秦正语一直和秦正思睡一张床。
而到了秦正语十二岁,秦正思就已经是要高考的年纪了,不能再受到什么额外的干扰,秦正语这才开始学习自己一个人睡。他睡眠比较浅,在半夜时常会莫名其妙地醒来,然后去客厅倒水喝的时候总会往他哥的房间瞥两眼,如果看见灯还亮着就会推门进去,秦正思一般这时候还在挑灯夜战,见他进来就会轰他回去睡觉,秦正语就不高兴地指责他熬夜过多,小心二十岁不到就把头发都熬光了,变成一颗大灯泡。秦正思被他逗笑,然后说你到底回不回去睡觉,秦正语说睡啊睡啊,然后往他哥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竟然不到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秦正语现在还老想起以前他和秦正思一起睡一起吃的那漫长的时光,他们的父母都忙于工作,秦正思又比秦正语大得多,是以自小秦正思就要代替他们照顾弟弟,也许秦正思以为秦正语年纪小记不得事吧,但秦正语其实把很多的场景都记得清晰而深刻。包括他哥用热水冲散了米糊喂他吃,却被他一个甩手打翻瓷碗洒了一身,皮肤上被烫出一片片绯红的颜色,包括两人睡觉的时候他老是抢他哥的被子,然后被他塞进厚厚的棉被里摁着挠痒,喘息大笑的间隙看见空气里偶尔飘过的一片纸屑,还包括他哥帮他把黄色的四驱车里塞好电池,然后领他出门,在小学门口的四驱车跑道旁看着他欢呼雀跃跑来跑去,啊,那个时候,大概几岁来着?五六岁吧,他秦正语是个毛躁又任性的坏小孩,跟小朋友抢赛道,差点打起架来,那个小朋友一身的肥膘,要打秦正语来着,秦正语一急就哭着喊他哥,他哥从一旁的书店冲出来,一下子就把那个小胖子给拎走了,秦正语瞬间就不哭了,嘻嘻笑着把人家小胖子的车给摔在一旁,还冲人家扯鬼脸,小胖子被他气得哇哇大叫,脸上的鼻涕泡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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