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如意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小道士运气也太好了吧?!
小道士看起来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她微微一笑,又道:“你应该是很早就过来了的?卯时初在元辰殿看见了你。”
覃如意本来觉得小道士有些眼熟,但她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经小道士这么一提,她才想起天未亮时,在元辰殿匆匆一瞥的身影竟是这小道士!
“我昨夜便过来了。”覃如意道。
她本不打算跟小道士说太多,毕竟在乡里,从未有同龄人能跟她说话超过三句。
她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突然有人跟她说了这么久的话,还陪她把许愿牌挂上去,她不自在的同时,又很是渴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不困吗?”小道士问道。
“困。”覃如意下意识地回答,旋即想到了什么,连忙摇头,“不困。”
小道士道:“后院有空房,你可以去歇一下。”
还没有人像小道士这般对自己释放善意,覃如意不知所措地后退了小半步,道:“不行,爹娘他们还在里面为阿翁祈愿,我不能独自去歇息。”
小道士恍然大悟:“所以你在这儿许愿,也与你阿翁有关。”
覃如意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跟这个小道士说这么多,可情感上却无比不舍这个难得愿意跟自己说这么多的小道士。
没有顾虑太多,她脱口而出:“我阿翁中风了,他在床上下不来,也说不清楚话了。郎中说他的左手以后怕是废了……我们家是做棺、做木工的,阿翁是一家之主,他的手没法做木工后,担子就压到我爹身上了。”
她不敢说真话,怕知道自家是做棺材的后,这小道士也不愿意与自己多待了。
小道士呢喃道:“中风啊,若是初期倒还好,可都到了无法动弹这一步,只怕不好治了。”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小道士又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失神道,“就算能治,如今我这副残躯又能做什么呢?”
覃如意听见她前面那句话时,眼睛都亮了,然而听到后半句,她眼里的光霎时间便灭了:
是呀,小道士这副早夭之相,真不好说她和阿翁谁能活得更久一些,自己又怎好寄希望于她?
小道士的目光忽然落在她的手上,道:“你别太难过,只要你阿翁意志坚定,坚持锻炼,这中风之症也不是不能缓解。还有,你这双手想必也是经常做木工的,既然你阿翁没法替你父亲分担压力,你完全可以啊!”
覃如意没想到小道士会这么说,她怔了怔,道:“可我是女子,女子是无法继承全部家传手艺的。”
小道士拧了拧眉,没有扯什么“女子也能做木工”这些话,而是问:“那你学的都有哪些手艺?”
“画棺……”覃如意说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想要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覃如意感觉自己紧张得心跳都要停了一拍,她屏气凝神,忐忑地看了眼小道士。没想到小道士完全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问:“画棺是在棺材上面画画吗?”
覃如意迟疑地点点头:“有时候还会在上面雕刻纹样。”
小道士道:“那肯定需要很深厚的艺术功底才能办到,你很厉害啊!”
覃如意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小道士,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她撒谎的破绽,然而小道士依旧是那张苍白没什么血色,脸上却挂着如沐春风的、温暖的、光彩照人的笑容,至映进覃如意的心底。
古井无波的潭面像蜻蜓掠过,勾起了一圈浅浅的微波。
“可、可我是在棺材上画画,我们家世代都是打棺材的。”覃如意强调。
小道士乐观地道:“棺材跟房子一样,都是给人住的,所以打棺材和造房子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覃如意震惊了,震惊之余又忍不住嘀咕:“还是有区别的,房子是给活人住的,棺材是给死人住的。”
小道士笑出了声,声音清脆悦耳,但是又衬得她这人的气质愈发清逸爽朗、淡泊洒脱。
“你说得对。活人想住的舒适,死人也想躺的体面,所以不管是给活人造房子的工匠,还是给死人打棺材的木匠,其实本质上都没有区别,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同理,男人能拿起锤子做木工,女子自然也能拿起丁兰尺度量尺寸,都是适者生存,又何必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振聋发聩,覃如意久久无法回神,过了好会儿,才低声道:“可是跟死人打交道本就容易沾染晦气,我又是女子,属阴,更容易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你不怕吗?”
这种思想是主流,小道士也懒得去一一纠正,只道:“我是道士,这世上便没有我害怕的东——”她的话戛然而止,须臾,补充道,“咳咳,没有我害怕的邪祟。”
覃如意只觉得方才被蜻蜓掠过的“水潭”跳进了几条鱼儿,正在里面畅游。
她道:“你是道士不怕我,可别人怕。”
“那是他们愚昧,你又何必因为他们的愚昧而惩罚自己?”
覃如意一声不吭,小道士大抵知道自己口说无凭,她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了什么,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一个小摊贩面前,道:“这把丁兰尺怎么卖?”
“这可是法器——”那小摊贩刚抬头,看见在他摊子前的是一个小道士,看打扮还是地位不低的道士,顿时把那套哄骗香客的说辞给吞了回去,笑道,“这是丁兰尺,上面的尺度都是十分精准的……”
小道士笑了笑:“你这丁兰尺是新木制的,容易变形,二十文。”
小摊贩张了张嘴,没勇气狮子大开口,便道:“既然是道长要,那我便给道长一个面子,二十文卖了!”
小道士买了丁兰尺,又对着它念了一段旁人都听不懂,疑似咒语的话。她的指尖在上面划过,那离得近的小摊贩仿佛看见了一道光随着她的指尖闪现,只是那么一瞬,他没看真切,等他眨了下眼睛,哪里还有什么光芒?!
“给。”小道士把丁兰尺给了覃如意,“我施了法,有它相伴,你不必害怕沾了晦气。”
小道士的脸色比刚才差了许多,覃如意却一心在丁兰尺上,没有留意到。
当然,她觉得“施法”什么的都是小道士哄她的,但对方肯哄她,就是为了让她安心,这份心意,她又怎好辜负呢?
“谢谢……”
小道士走了。
覃如意仍呆呆地站在榕树下,今日装进心底的人和事太多了,她需要慢慢地梳理和消化,甚至……
突然,旁边蹿出一个小摊贩:“小娘子,这把丁兰尺卖不卖?”
覃如意警惕地道:“不卖。”
“这是刚才那位道长二十文从我这儿买走的,我出五十文跟你买,你绝对不亏!”
覃如意不傻:“一百文我也不卖。”
那小摊贩锲而不舍,把价钱提高到了两百文,覃如意都咬定了不肯松口,甚至怕他来抢,抱着丁兰尺就跑了。
旁边的货郎见状,笑道:“我这儿有丁兰尺,你要吗?两百文卖给你。”
小摊贩呸了他一口:“刚才那把丁兰尺可是有真人施过法、开过光的法器,你这普通的丁兰尺怎么值那个价!”
没跑远的覃如意一愣,她回头看了眼还在与人掰扯的小摊贩,然后朝小道士离开的方向追去,怎奈道观里早已没了那小道士的身影。
她拦下一位路过的女道士打听,那女道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丁兰尺上,然后道:“她赠你法器而不留名,说明只是想积攒功德,你不必言谢,也不必挂念,她还要修行,望勿打扰。”
浮丘观内人来人往,香烟袅袅,覃如意站在其中,四顾茫然。
一名身穿散居道服的女子从覃如意的身后匆匆行过,她一边走一边念叨:“小师叔怎么病了,前两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兴许是今日累着了,你不要着急,她隔三差五就生病,静修一段时日就没事了。”
覃如意扭头看去,还未瞧真切那路过的散居道士的模样,她的爹娘便出现在了她面前。钟氏问她:“如意,你这一早上都跑哪儿去了?”
覃倌则看见了她手中的丁兰尺,道:“你把丁兰尺带出来了?”
覃如意下意识把丁兰尺收到背后,道:“这是别人送的。”
覃倌和钟氏对别人送她的东西不感兴趣,道:“该回家了。”
覃如意想说什么,但是看见爹娘疲惫的神态,她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里有三个人的视角。
前半是苏道长的视角,中间是覃姐的视角,后面有两段是青梅的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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