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白一愣,贺长鸣已经哈哈大笑着走了。俞白一时怔在原地,有些茫然。
那个人原是他最好的朋友,却莫名其妙不再理他,叫他走开。
刚开始的时候,俞白等着他回头道歉,想,一定是误会。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贺长鸣竟真的不再找他,一走了之。
年少时候的自尊心总是格外强,俞白亦不肯低头,不肯去找他……却忍不住放弃戏剧学院,考他的大学。默默关注他的消息,装作不经意地从他学院路过。
同一条路上,贺长鸣呼朋引伴,却永远看不到同一条路上的他。
那时候陈俞白才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友情尤其如此。
☆、茫然
偌大的包间安静的一点声息都没,歌厅区的彩灯幽幽旋转,斑斑阴影随之而动。
俞白一个人愣愣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呼叫机里传来领班的声音,“143、143,143在吗?”
俞白瞬间回神,“在,在1号VIP室整理。”
“那些不用你管了,立即到赵经理办公室来。”
俞白连忙跛着腿,快速向赵经理办公室走去。
经理办公室的门开着,但是赵经理没有坐,他恭恭敬敬地站着。
俞白来的时候,就见赵经理跟领班都低头哈腰,大老板板着张脸训人。
“老赵啊,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我们娱.乐城要长久发展下去,需要什么?人才啊。我平时是反反复复跟你们说人才的重要性,你们呢?你们有重视吗?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赵经理惟惟喏喏地应着,领班本来想说,最近物色到了几个漂亮的姑娘跟男孩儿,还没开口,就听大老板说,“像我们小陈,那就是个人才,你看你们,怎么不委以重任呢?”大老板朝门口站着的陈俞白笑着招手,“小陈啊,快过来、快过来,我们正说你呢。”
俞白心下莫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郑总。”
“唉,小陈啊,你这样不行啊,朋友之间客气什么?我刚刚听赵经理说了,你平时表现不错,脑子灵活,做事机灵,我想了下,你这样的人才不能埋没了啊,以后你晚上不用来了……”
“郑总!”俞白吓了一跳,他实在是太习惯这种情景,下一句就应该轮到:相信你在其它地方会有更好的发展,找到新工作,别忘了告诉大家啊。
索性这次不同,老板接着就说,“以后呀,你就给赵经理做助理,上白班,晚上就不要来了,年轻人,年纪轻轻不能就学着日夜颠倒啊!以后跟着赵经理好好干,知道吗?”
这变化太突然,俞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是赵经理比他机灵,立刻就说,“郑总放心,我会好好带小陈的。”
等老板走了,领班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
赵经理拍拍他的肩,“小陈,不错啊,这么大来头平时也闷不吭声,好歹告诉赵哥一声嘛。”
俞白这时候大概也猜到怎么回事了,大老板这么做,十有八九是看了贺长鸣的面子。他想起贺长鸣说为什么要拉着他打牌的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隐隐也明白,受人恩惠,便不可能再撇的干净。然而,他又确实需要这份恩惠。
俞白不说话,赵经理就认为他在摆谱,心中嗤笑,心想原来先前的老实劲儿都是装的,现在靠着张脸爬上人床了,就开始摆架子。一个瘸子,别人也就是徒个新鲜,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俞白这时候恭恭敬敬给赵经理鞠了个躬,说,“赵经理,我什么都不懂,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
赵经理愣了下,这才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你当初就是我招进来的,我不照顾你照顾谁?”
这一磨蹭,走的时候天已经半亮,一片天半黑半白,像是块染色不匀的劣质布料。
俞白在站台等车,体力不济,身子站得笔挺,脑袋却低着,时不时眯两眼。
当助理薪资比西点师傅翻倍不止,而且不用再上夜班,日夜颠倒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但是白天的时间给占了,跑龙套就没那么方便了,得跟周涛说一声,只能拍夜戏或者周末跑一跑。
而且,俞白没跟人说过,他私心里其实挺喜欢演戏。
不像京剧的庄重,电视剧更丰富更夸张更戏剧,而且因为是跑龙套,演的都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角色,很有意思。他第一次演死尸的时候,甚至偷偷尝了血浆的味道,是糖做的,甜。
当然,这些是不能跟别人说的,周涛要担心,其他人更是会用一种既同情又嘲讽的目光看他。
他自娱自乐,并不想给人添谈资。
至于贺长鸣那里……无论如何是占了他的便宜,他的家教里,君子有恩必报,没有装作不知道的道理,必须找机会谢他。
大概等了十分钟,公车终于来了,这个点平时人不多,今天却歪七倒八坐了一车的小学生,大概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座位所剩无几。
俞白快步上车,司机看了眼他的腿,说,“慢点啊。”
俞白说一声谢谢,投了币,走到后排去坐。
他实在太困,沾位就睡,但是即便这样,也把腰板挺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后是被人推醒的,有个年轻女孩脸色不太好地看着他,冷声说,“麻烦给老人家让个座。”
俞白立即站起来,挪到一边,“不好意思。”
女孩却惊呼,“你的腿……”瞬间满面通红,“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老人家也不肯坐了,“年轻人,你坐吧,你脚不利落,没有还要你让的道理。”
附近几个乘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把目光投过来。
俞白面不改色,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把老人家扶过来,“您请坐。”
年轻女孩咬着唇讷讷道,“真的对不起,我、我再帮你也找一个……”
“没关系”,俞白解释,“不要误会,家里姐姐要开个瑜伽班,逼我给她做学生试教,没想到动作不到位,血流不畅,所以脚麻,走路有些怪而已。”他鲜少撒谎,但是这个谎言讲了太多遍,已能做到面不改色,流利顺畅。
女孩子大松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说着抿着嘴笑起来,“不过你一看就不是。”
老人家也说,“年轻人样子这么俊,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俞白笑一笑,就最近的站下了车。
手机这时候响起,是他母亲的电话。
他母亲很少这样早打电话,心里便很担心是出了事,“妈,怎么了?”
他妈在电话那头笑了两声,“你这孩子,接到妈妈的电话,紧张什么?我就是人老了,醒的早,再想睡就睡不着了。”
俞白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清亮些,“妈,我才二十几,你怎么可能老?不许你瞎说。”
“这么大孩子,还撒娇呀。”忽然咳起来,好一阵才缓过来。
俞白嗓子微哑,“妈,哪里不舒服?”
“能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要换季了,嗓子痒”,他妈叹口气,“时间真快呀,前两年我还在跟你爸说没见你跟女孩子交往,也不知道哪个年月才能抱上孙子……俞白,我梦见你爸爸了,醒来后觉得,这世事真就像那戏里唱的一样,人生难预料,回首繁华如梦渺,我有时候真怕,一醒过来,你像你爸爸一样突然就……”
“妈!”俞白打断她,沉默了一秒,笑着说,“妈,别想那些,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吧,你知道吗,市里搞文化节,请了我们剧团去唱戏。”
“真的?那你、让你唱么?”
“当然”,俞白颇有几分傲气地说,“就算我的嗓子没有以前好,要比过他们,还是绰绰有余。”
“你这孩子,这么说话还不都把人得罪光了吗?”
俞白像个孩子一样用不服气的语气说,“我这是跟您说呢,面对别人,我当然不会这样。”
他妈松口气,有些骄傲,“我们俞白,从来都是最懂礼貌的,戏也是唱的最好的”,又嘱咐他,“不过,还是要注意一点,现在不比从前,嗓子伤了,难免要被人挑毛病,要做好心里准备,到时候不能发脾气,知道吗?”
俞白说,“哪里不比从前?排练的老师改编的时候还要问我呢。”
“你这孩子,怎么反倒比以前还要骄了?”他妈嘴上这样说,却是真心笑起来。
俞白便也松口气,应着,“您放心,我会好好跟大家相处的。”
他妈又问,“你们演哪出戏?”
俞白便说,“演程派的精典老戏《春闺梦》,我唱张氏。”
他妈惊喜地道,“真的吗?那你好好练啊!”
母子俩又聊了几句,他母亲的心情明显好多了,俞白哄着她,又叮嘱她注意身体,这才挂了电话。
却沉默地站在原地。
高楼将人困于这四方天地,天空阴暗低沉,望不到边际。
好一会儿,他慢慢将手插进口袋里,又默默地向前走。
城市里巨大的LED屏亮了起来,里头播放着著名坤伶兼歌手傅清沅的代表作《竹精》,清雅的声音唱着——
本是些风花雪月,都作了笞杖徒流。谁把那一片痴心付人间,岂料容身地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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