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夏和姥姥一起避开了这个话题,假装它暂时不存在,但事实上,两个人都做得不太好。姥姥抿紧的唇,常夏紧皱的眉头,甚至让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开始当起了和事老。只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劝慰,完全起不到作用,常夏还得顺着话聊下去,陪着笑脸,搞得自己更加疲惫。
这漫长的一周,每一枚扎进姥姥身体里的针,都好像扎到了常夏的心上。每一句姥姥痛苦的叹息,都让常夏心头发紧、呼吸困难。常夏原本最爱的姥姥慈爱的目光,成了无处不在的审判,常夏那颗不够成熟、不够坚定的心,在这目光的凌迟下,动摇得更加厉害了。
这期间的两门期末考试,常夏缺考了。他匆匆跟学校请假,学校方面也理解他的难处,这两门暂时不算挂科,不过明年开学前需要回学校补考。至于奖学金什么的,就肯定不会有了。这些平时对常夏来说挺重要的事儿,对此时此刻的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姥姥出院这天,常夏和舅舅一家一起把姥姥接回家。空了一周的屋子,落了些灰尘。舅舅一家陪姥姥说话的时候,常夏就默默地开始擦洗。直到舅舅一家都走了,常夏还在厨房里努力地洗抹布。
“夏儿,你进来。”姥姥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常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最后又洗了一遍抹布,拧干净抹布上面的水,平平整整地挂好,然后慢慢地走进姥姥的屋子。
姥姥这场病,又让她瘦了不少。常夏甚至不敢仔细看她,只是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半天,姥姥终于起了话头:“夏儿,姥问你话,你好好回答我。”
“……好。”
“你跟小川,这样,多久了?”
“两年多了。”
姥姥的脸色灰暗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然后有点恍惚地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姥,我,对不起,我没想让你知道,让你担心,让你生气,对不起!”常夏抬起了头,满脸痛苦地看着姥姥。
“夏儿,姥早晚会知道,我情愿是现在知道,而不是将来啊!”姥姥握住了常夏的一只手,“姥活到这把岁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我就盼着,你们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你和永光将来都有份好工作,找个好媳妇,要是能看到重孙子,姥姥就是做梦都能笑醒了。可是,夏儿,你怎么跟小川整一起去了呢?这不对啊!”
常夏顿了半天,才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姥,我这辈子,除了你,只有他对我好。我不能没有他,我离不开他。”
“傻孩子,他对你好,你也可以对他好,谁也没让你们分开,你们俩就跟亲兄弟似的,一辈子守望相助,多好啊。为啥非得要,要搞对象呢?”姥姥有点急了。
“姥,这不一样,我,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想一起过下去,不结婚,不要孩子,就我们俩,过一辈子。”
“……一辈子哪那么容易过。我和你姥爷,儿女双全,还磕磕绊绊的呢,你们两个男人,没有孩子,没有保障,大伙儿还都看不起你们,一天两天行,将来呢?年级大了怎么办?老了谁照顾你们?这些你都想过么?”
“姥,我们想过的。我们俩年轻的时候可以努力多挣钱,年纪大了的时候,就请人照顾我们。如果将来法律允许了,我们还可以领养个孩子!”
“夏儿!你说的容易,那你俩的事儿,为啥不敢告诉我?你的同学呢?将来的同事呢?你们敢跟他们说吗?你们俩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一辈子?露馅了怎么办?大伙儿都戳着你们脊梁骨骂你怎么办?你俩为啥这么傻啊!”
常夏低下头,捏紧了拳头:“姥,现在不接受,将来,将来或许就接受了。”
“小川的爸妈呢?你想过他们吗?”
这句话,终于彻底戳中了常夏。同学、同事、街坊邻居怎么说,常夏都可以不在乎。可姥姥的态度,彦川爸妈的态度,却像一把把利剑一样,他们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把常夏戳穿。
“……我们想先瞒着……”
“然后像我这样,突然从别人口里听到,直接进医院?!”姥姥有点动怒了,“夏儿,姥姥不是非要逼你。姥也希望你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但你喜欢谁不好,为啥要去喜欢男人啊?人活着太难了,你还非得去走那条不该走的路,姥姥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你就算不为姥姥着想,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爸妈着想啊。他们俩就那么一个儿子,小川跟你这样,将来他们家断子绝孙,你心里就能过得去么?你俩还是趁早断了吧。”
常夏抖着唇,想说点什么,却完全说不出。是啊,不为自己,姥姥呢,彦川的爸妈呢?今天是姥姥进医院,彦川爸妈呢?他们知道了,肯定也接受不了吧?他们对自己那么好,自己却害了他们儿子……
常夏表情数变,他的心好像被割成了两半,一半在呐喊:你爱他,你离不开他,你们说好了要在一起一生一世;可另一半的心却在悲泣:姥姥伤心,彦川爸妈也会伤心,整个世界,都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这,可能真是错的。
常夏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夏儿,算姥姥求你,你们断了吧。姥姥没有几天日子了,你离开他,好好过正经日子,姥姥死了,也能闭上眼了!”姥姥捏紧常夏的手,满眼哀求地看着他。
常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他涨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晃来晃去,姥姥的脸就在眼前,常夏终于缓缓地,点了下头,眼泪也跟着他的动作,掉了下去。
☆、分离
这天晚上,常夏倒在床上,心如刀割,辗转反侧。
他到现在都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疯狂的现实。明明一周多前,一切都还好好的,短短一周多的时间,整个世界就都变了。
他后悔不该答应接待夏永光,不该让他住进家里,要是自己花点钱给他租旅馆,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儿了;他还后悔没把相册锁好,一直以来,家里很少来外人,他以为把相册藏到柜子里面就可以了,谁能想到,这都会被夏永光翻出来;他也后悔没能第一时间留住夏永光,管他威逼还是利诱,他一定不能让夏永光回家,更别说把事情告诉姥姥。可后悔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个后悔之人。
常夏想念沈彦川,他这一天同样收到了来自沈彦川的短信,可他哪怕只是看到沈彦川的名字,都心痛得快要发狂。他不敢回复,不敢打电话过去,更没有勇气告诉沈彦川,他们必须分手。
常夏只能捏着手机,反反复复地看来自沈彦川的一条条短信。这些短信,非但不能让他好过一点,反而抽走了常夏世界里最后一点空气,让他连呼吸都困难。常夏甚至忍不住幻想,自己如果跪到姥姥面前,说自己变卦了,哭喊着哀求她,求她谅解,求她宽恕,求她成全,结果能改变么?
不能的。
而且,姥姥好不容易从医院出来,平平稳稳地安睡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常夏怎么敢拿姥姥的命做这样一个赌注。
曾经,常夏以为,自己这辈子最为艰难的一天,就是十几岁被夏丽云打完,孤身一人在街上游荡的那天。那时候,天地之间好像都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即使是这两年,常夏偶尔都会梦到那一天,那种深刻的孤立无援,浓重的绝望,每每让常夏从梦中惊醒,再难入睡。跟沈彦川同居之后,惊醒的常夏,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伸手摸摸沈彦川。确定对方就在身边,常夏总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他会小心翼翼地靠到沈彦川身上,有时候,沈彦川也会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搂住常夏,安抚地亲他两口,常夏心里那些痛苦和绝望,就在沈彦川温暖的体温和亲吻中,一点点转化成了安心和甜蜜。常夏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惧怕那些过去了。
可现在,常夏再次走到了绝境。更重要的是,绝境里,再也不会有沈彦川了。
天一点点地亮起来,黑暗退散,朝阳透过窗户洒满常夏全身,常夏一动不动。光明没有带来希望,却带来必须面对的现实。常夏觉得自己像是黑暗中的龌龊生物,幻想了一个又一个场景,努力逃避,暗自雀跃,然而,阳光无情地照进来,那些虚幻的场景四分五裂,常夏觉得自己,也快碎成粉末彻底消散了。
常夏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他用尽全力眨了眨眼,干涸的眼睛再也流不出泪水,他抬手遮住阳光,挣扎着爬了起来。
机械地给姥姥做好早饭,看着姥姥按时吃完药,常夏交握住双手,低声说:“姥,我得回一趟学校。有些事儿需要处理,最迟明天晚上回来。”
姥姥盯着常夏,可常夏一直躲避着她的视线,姥姥原本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却找不到语言。面前低着头的常夏,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死气,他的肩骨、锁骨从单薄的T恤里支出来,凌厉得吓人,他那双长腿却藏在空荡荡的裤管里,甚至看不到腿骨。姥姥猛然发现,她的夏儿,竟然又瘦成多年前的样子了。这都是因为她吗?都是因为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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