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一片漆黑中,相拥着流泪,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不用语言,不用表情,他们仅仅凭着这个拥抱,就能互相理解,互相安慰。
李芳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缓了过来。常夏的脸上虽然还有青肿和泛着血丝的伤口,但明显经过了清理,沈彦川也正借着烛光,在家里的小药箱中翻找着需要的药品。李芳脱鞋进门,冲抬头看她的两个孩子笑了笑,摇了摇手里的蜡烛。
不大的客厅里,燃起了三根蜡烛,三个人的影子,形态各异地映在墙上,随着他们的动作和跳动的烛火一起轻轻摇晃着。
沈彦川小心翼翼地给常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上了药,领着他去卫生间,清洗了全身,还找了套自己的衣服,给常夏换上。李芳也现做了一碗炒饭,配上一杯热牛奶,一起递到常夏手里。吃光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常夏抱着牛奶杯,缩进了沙发里。牛奶还冒着热气,很香甜,很温暖,跟这个家一样,跟对面两个把他救出深渊的人一样。李芳和沈彦川看向他的眼里虽然有疑问,但更多的,是坦荡荡的愤怒和心疼,那是替他愤怒,那是为他而心疼。他们并没有追问常夏到底发生什么了,可常夏挣扎再三,还是艰难地开了口:“阿姨,彦,彦川,谢谢你们。”
常夏断断续续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沈彦川的脸上是满是强压的怒火,李芳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她压了又压,还是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妈和你后爸简直不是人!”她看着常夏写满了无助凄惶的脸,张了张嘴,最后对常夏说:“常夏,你就在阿姨家住一阵吧。”
眼泪又浮上了常夏的眼底,只是这次,不是痛苦,而是感动。
“谢谢阿姨,不过,不用了。我今天已经,特别不好意思了。那个,坐在你们家门外,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地方去了。你们今天能收留我,帮我上药,给我做饭,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好了。我不能,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彦川看了眼李芳的表情,也忍不住张了嘴:“一点都不麻烦。你跟我住,暂时别回你那个家了。”
“真不用!我,我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早晚得回去。今天能让我在这,我就,真的,真的满足了。谢谢阿姨,谢谢彦川。”常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抖了。
李芳的眼睛也红了,她找了张纸边擦眼泪边说:“你这个傻孩子,唉。那你就跟小川早点睡吧,阿姨家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你什么时候来,阿姨都欢迎。”
常夏的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沈彦川上前,稍微使了点劲儿,搂了一下常夏的肩膀。他们一起回了沈彦川的小屋,倒在同一张床上,甚至盖的都是同一床被子。漆黑的夜里,常夏看不见身边的沈彦川,他把大半个头都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酝酿了半天,终于小声地对沈彦川说:“彦川,我现在还觉得,好像做梦一样。我以为,我今天,搞不好就得死在外面了,那个家,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活着跟死了,一点区别都没有。”常夏侧过了一点身子,他试探着拉住了被子里沈彦川的手,“结果,你就出来了。我没死成。我又能活下去了……谢谢你。”
沈彦川握紧常夏的手。他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是哑的,他往常夏身边靠了靠,另一只手拍在常夏的背上,缓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语言:“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都会过去的。我们一起考高中、考大学,将来也一起过好日子。肯定会好的!”
常夏把头抬起来一些,盯着近在咫尺的沈彦川的脸,他点了点头说:“嗯,我信你,会好的。”
常夏握着沈彦川的手,很快就睡着了。沈彦川一手握着常夏,另一只拍在常夏背上的手,迟迟没有收回,直到半边身子和胳膊都木了,沈彦川才缓缓转回身,平躺在床上。他脑子里一团混乱。从开门见到常夏那一刻起,沈彦川的情绪就一直在失控的边缘。他几次想大声地表达情绪,但一直都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问多余的话,不要发泄多余的情绪,而此时此刻,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和无力,又涌上了心头。他想冲到常夏家,对着夏丽云和周荣强大骂,指责他们枉为人父母;他想拍着胸脯对常夏说“你放心,一切有我,那个破家就不要回了”;他想替常夏出头,为他战斗,他也想把常夏保护起来,让他远离虐待。可现实却无比残酷,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做不了。他既不能去打人骂人,也完全不能改变常夏凄惨的处境,他只能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继续在地狱里挣扎,自己只能在边上默默旁观,无能为力。
“我要长大,我要有能力,我要保护他和所有我想保护的人。”沈彦川听着身边常夏轻轻的呼吸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跟自己做了一个郑重的约定。
☆、峰回路转
第二天一大早,常夏就醒了。他手里还紧握着沈彦川的手,对方在他身边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呼吸平稳,神态安宁。
常夏静静地看了沈彦川半晌,然后轻轻松开了手,起身下床。
李芳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她看到常夏洗漱完出来,笑着问他身上还好吧,睡得怎么样。
常夏猛点头,有点羞涩地走了过去,想要帮忙。李芳连忙拦住他,让他好好等着吃饭就好。
常夏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他咧开嘴笑了一会,可这个笑没能持久,他抹了抹脸,对李芳说:“阿姨,谢谢你,我得回家了,早餐摊那头离不开我,我,我……”
李芳看着对面说不出话的孩子,自己也难受了起来。她没有继续挽留,只是给常夏煎了两个荷包蛋,热了一杯牛奶,看着常夏吃下去,才放他离开。
常夏身上的伤还很疼,每下一级楼梯,那些伤都好像要把他撕扯开,可他的心,却暖暖的,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一块温热的地方,他再次踏上了那条他已经很熟悉的归家之路,一回头,李芳果然第一时间跟他挥了挥手,常夏用力地挥手回应,继而把视线移到沈彦川的窗口,想到那个人几十分钟前还安睡在自己身边,现在也一定是在一个美好的梦里,常夏就好像又有了动力,他转回头,向着无法逃脱的痛苦和艰辛,迈出了脚步。
看到常夏出现在早晨摊,周荣强和夏丽云都有点意外。但常夏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拖着受伤的身体,略有点迟缓地努力干活,即使是夏丽云,看着这样的常夏,心里也多少有点震动。
今天沈彦川来的比平时要早,一向对夏丽云表现得礼貌客气的他,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夏丽云来回打量两个孩子,终于反应过来,昨天常夏应该是去了沈彦川家。夏丽云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她胡乱装了些馅饼油条,又掏出两块钱,一起递给了常夏,让他赶紧跟沈彦川走。
两人一起回常夏家取书包。
工作日的早晨,路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大人,很多人还牵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嘈杂的市场里,各种叫卖的声音和自行车铃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整个城市好像也从寂静中苏醒了过来,每个人都不得不进入自己既定的角色,不管愿不愿意,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沈彦川盯着马路牙子盯了一路,直到一个转弯,马路牙子消失了,野草和土路出现了,常夏家所在的那片破旧的小房就在眼前。沈彦川跟着常夏取好书包,重新回到大路上的时候,他终于酝酿好了,开口说:“常夏,我们的基金,现在还有187块钱,从现在到初三开学,还有三个月,我们俩一起努力,起码还能攒下一百块钱。我手里还有以前攒的压岁钱,足够你交初三第一学期的学杂费,然后我们继续攒钱,也肯定能把下学期的学杂费攒出来。你放心,只要你坚持住,我们一起想办法,不用他们拿钱,我们一定能一起念下去。”
常夏停下了脚步,他怔怔地看着沈彦川,心里的感情一时间翻江倒海。他在眼泪又要落下来之前,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迈开脚步。想到身边这个人会跟上来,会继续在自己身边,一直帮助自己、陪伴自己,他就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常夏甚至忍不住偷偷地想,上辈子自己一定是做了天大的好事,这辈子才能这么幸运地遇到沈彦川。
转眼三天过去了,常夏身上的伤好了一些,但因为周荣强那一巴掌,脸上还是能明显看出来挨了打。常夏已经三天没去医院看望姥爷和姥姥了,他心里惦记,却更不敢这个样子去,让姥姥担心。
放学的时候,常夏刚和沈彦川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在校门外张望的老人。
常夏先是一喜,随后马上就是一惊,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捂住了半边脸,可看姥姥的表情,显然是来不及了。
姥姥心里早就开始不安了,连续三天没看到原来每天按时报到的常夏,夏丽云这几天也一直没出现,姥姥心知一定是出事儿了。她照顾姥爷吃完晚饭,趁夏利伟来看望的功夫,急匆匆地赶到了学校,果然堵到了受伤的常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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