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弟,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他话还没说完呢,看见余毅身后走出来的谭思麟,登时脸色更加不好,差点就昏过去了,“思麟也在这儿?”
谭思麟微微弯腰作礼,说道:“昨晚麻烦余爷一顿年夜饭了。”
若是一顿饭还没有什么,可这是年夜饭,在座都是遵循传统的人,知道年夜饭代表着什么。而谭思麟估计得没错,班主果然把那天他对师兄说的话传给林金山听了,瞧他那脸色,跟吃了十桶八桶狗屎一样!
余毅笑眯眯地吩咐阿威把早饭端上来,放到昨晚还没来得及收拾走的圆桌上,跟谭思麟就这么吃了起来。林金山虽然是个官,但怎么说还在土匪窝里,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当自己于无形。
“你跟你师兄说,小年夜那天你是在我府上过的夜,他还要找我理论呢!”林金山被气得发昏,头脑一热就说了出来,还想让余毅对谭思麟起疑心。
而那匪头捏着馒头,果然就皱起了眉头。谭思麟暗自观察他的脸色,说道:“军爷说笑了,师兄很明事理的。那天我喝醉了,还以为留在您府上呢。”
林金山以为他有意讨好,正要接话,却被余毅抢了白,怒火又再上头。
“你忘了,那晚你吵着要回寨子里陪我喝茶,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简直就是在睁眼说瞎话!谭思麟眯起眼睛直说是,林老头更是气昏了头。那天晚上谭思麟根本醉没醉,三人都清楚,余毅这胡诌八扯的本事可真是出神入化。
见好就收,余毅戏弄够了他,自然就不再胡扯。他看向握着茶盏不住发抖的林金山,问道:“林大哥今日来所为何事?”
林金山被他们俩捉弄一番,幸好还未忘了正事。正欲开口却看见老神在在的谭思麟,不禁说道:“思麟,我和余老弟有要事要谈……”
谭思麟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站起身正欲离开,没想到被余毅拉住,示意他坐下。
“没事,思麟是自己人。”
这句话倒是出乎意料,林金山惊讶他与谭思麟真的如此亲密,而谭思麟则惊讶他对自己竟有如此信任。
林老头讨了无趣,只能缓缓说了,“上头要运一批东西过来重庆,进四川的时候希望有你们狂风寨帮忙。如今这天下不太平,这点东西也有人觊觎。”
“大哥真是说笑了,堂堂一个少校,怎么还需要我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土匪帮忙呢?”
“我虽然是个官,但是在重庆的地位还是比不上余老弟的。这次事关重大,大哥也是没办法了,也请老弟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能为大哥出份力,我是义不容辞的。不过小弟也有一事相求。下个月初一,还请大哥帮忙,在将军面前美言几句。”
林金山似乎觉得说几句话的任务极轻,只是他还不知道余毅究竟要干些什么,于是当即就答应了。两人约定好了半个月之后请狂风寨的兄弟为他的车队保驾护航,然后在匪头有意无意的膈应下走人了。
林老头走了,厅里就剩余毅和谭思麟两个人,一时间相对无言,寂静无声。谭思麟自诩玲珑剔透,原以为年宴晚上那件事是为余毅帮忙,但这匪头看起来好似不是那么回事。
“年宴的事,是我大意了。”
“不,没关系,你做得很好。”
这下换做谭思麟不明白了,按道理余毅既然有计划,那应该是不喜欢有人随意插手,而现在却说不介意自己擅自作主。
“你走对了方向,我现在,就是想气气林金山。他越生气,我就越开心。”
“你是说……”谭思麟思忱片刻,说道:“你要激怒林金山,让他对你出手?”
余毅点头,往馒头里夹上萝卜丝,“他对我出手了,我才可以对他出手,明白吗?”
“原来如此。”谭思麟愣愣地说道:“那么我呢?也是你用来激怒他的工具?你知道他看上我,所以刻意与我接近,让他挂不住面子,再对你有所不满。”
“是这样没错。”
谭思麟倏地站起身,立在原地不能动弹。余毅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你生气了?”
“不,没有。”他的喉咙似是被人一把掐住,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得异常费力,“我该回梨园了,昨晚多谢余爷宴请,告辞。”
余毅愕然地看着他走出大厅,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就消失在门口。阿威突然从门外探进半个头来,问道:“大哥,用不用派车送谭先生下山去。”
“快去吧。”
山上下了一夜的雪,满眼尽是雪白。谭思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很快便被阿威的车追上了。他很想别扭地假装看不见他,却还是败在这满天的寒冷。
他真的很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也许是气林金山这个不知羞耻的老色鬼,也许是气余毅把他心里的、那件他最厌恶的事当成激怒林金山的工具。
无论怎样,都为他带来铺天盖地的无助。虽然一开始他自己也答应了余毅,可是那一瞬间犹如被人扼住喉咙般的痛,确实也让他在那么一瞬间想要打退堂鼓。
“扬鞭直指杭州道,要往尼山走一遭。一心寻访名师教,哪管它路远与山高……”
车子晃晃悠悠地下山去,谭思麟靠在车窗边跟着左摇右晃。已经不能回头了,为了那一纸卖身契,他什么都愿意为余毅做。因为由余毅来为他赎身,总好过林金山来决定他的去路。
车子在梨园门前停下,谭思麟谢过阿威,抬脚进了院子。戏楼上已经挂了新的灯笼,谭思麟驻足望了一阵,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里永远都是一桌一床一柜,永远没有多余的摆设,就连梳妆台,都是设在戏楼那边,隔了个小间。这间屋子以前是他师父的,自从他出了事,谭思麟便搬到这里来住。
衣柜里除了日常衣服,一两件戏服,还留着他师父以前常穿的一件青白彩衣。
他抚摸着戏服上精美的刺绣,低低地唱了起来:“女娲炼石把天盖,螺祖养蚕把桑栽。慈母教子有记载,请问兄孟母三迁为何来?那些昏君自把纲常败,亡国反怪女裙钗……”
婉转的唱腔全被门外恰巧路过的小六听去了,他抬手敲门,问道:“思麟,是你吗?”
“是我。”
小六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进来,手里还攥着一封信要给他,说道:“后街送来的,昨儿晚上你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找也找不到你。”
谭思麟从桌子上摸了几块酥糖塞进他手里,接过信又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发。小六也是年幼成孤,被狠心的舅母送到梨园来,只有谭思麟的师父平时多加照顾,如今也只得让他多费心,不然这小孩也没有好日子过。
小六对着谭思麟笑笑,转头跑远了。谭思麟关好门,拆开信仔细地读了起来。果不其然,是后街送来的,要请他过去一聚。
后街并不是哪里的后街,只是这地方实在没办法提上台面说,于是就给它起了这么个隐晦的名字。这里无非就是青楼楚馆,赌坊酒馆,上到官,下到匪,这里什么人都有。
谭思麟走上那嘎吱嘎吱响的楼梯,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尽头,敲响那刚漆过还闪闪发亮的木门。
“春姨娘,是我。”
门被吱呀推开,一位身披青色纱衣的美娇娘立在房内,伸手将谭思麟拉了进去,又啪地一声合上门。
“初一你不来,初二才来,你真当我这里是娘家?”
“我的好姨娘哎,我昨天下午才看到你的信,你就饶了我吧!”
春娇怒目圆睁,瞪着坐在炭炉边取暖的白净小生,说道:“以前你师父在的时候,哪次不是初一就来?现在你倒好,你师父不管你了,你也不管我了!”
“好姨娘好姨娘。”谭思麟赶紧坐到那贵妃榻上,揽住春娇不住安慰,“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昨天早上我还在狂风寨里呢,如何赶得及来给你拜年?”
说到狂风寨,春娇倒是记起了什么。她拉住谭思麟的袖子,问道:“臭小子,你最近是不是和余毅那匪头走得极近。”
谭思麟不愿让她担心太多,只好敷衍道:“他来捧我的戏,我也礼尚往来应酬一番。”
“我知你最恨这些把戏,我告诉你,你以后别跟他多往来,他一个土匪,能是什么好东西?”春娇抬手掐上了他白净的脸蛋,“你师父在,他要管你。你师父不在,我替他管你,你别给我整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唱戏,等攒够了钱就赎身,咱们一起去找你师父。”
“你知道我师父在哪?”
“已经差人打听了,别急。”
谭思麟点点头,坐到圆桌上去烹茶。外边熙熙攘攘地叫声在白天的楼里回荡,他看向半闭着眼的春娇,笑着摇了摇头。
春娇是怡情楼的头牌,多年前与他师父交好,从他刚进梨园起就与她认识了。初时他还以为春娇是师父的老相好,没想到竟只是像朋友一般,久而久之他也就断了猜测。
她今年也不知多少岁了,幸好她驻颜有术,一年一年过去了,还是有几分姿色,捧她的人很多,头牌的位子也稳坐。
戏子比起妓也好不了多少,谭思麟从小就当春娇是长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听说早些年她被某个有钱的生意人讨去做二房,过门没几天就被正室拿扫把赶出了门口从此落得姨娘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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