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自己的选择,都是值得尊重的。就像你我,你选择唱戏,而我选择上山落草。”余毅哼笑两声,仿佛在嘲笑自己如今的处境。
谭思麟低低说道:“爷比我自在得多。”
“确实。”余毅点了点头,起身洗漱。谭思麟提起先前温在炭炉上的水壶,为他冲了一杯茶。
“配着馒头吃,也别有一番风味。”
“年三十晚上,爷去接你。”
屋里的炭火终于燃烧尽自己,悄悄地灭了。谭思麟望着目光如炬的余毅,慢慢地点了点头。
“夫既有报仇之心,我这做女子的就无有救国之意了么?也罢!但凭大夫吩咐,贱妾是无不从命……”
走过喧闹的街巷,走过飘着咿呀声的院子,谭思麟一脚跨上了内院的门槛,就遇到了师兄。
“思麟,你昨晚怎么没回来?”
“喝醉了酒,叨扰了余……军爷一晚上。”
师兄露出错愕的表情,他看着面前眉清目秀,脸色沉静的小生,不可置信地问道:“不会吧?你真的,在林金山那里过夜?”
“一夜平安。”谭思麟提起脚步与他擦肩而过,直直地往自己房间里走。他知道师兄一定会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班主听,只要班主知道了,传到林金山的耳朵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梨园已经闭馆,众人都在忙来忙去洗旧除尘,采买年货。谭思麟跟小六要了抹布扫把,自个儿把房间收拾了一遍。他没有费多少心思,反正,他也很快不会在这里住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谭思麟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街口技艺超凡的男人舞狮,喧天的锣鼓声叮咚咙咚直敲进他的心里。
重庆一到冬天,便是大街小巷都开满了腊梅花。黄色的小蕊在雪白中绽放,倒是增添了一份生气。街上的人热闹了一阵便散去,各自回家去祭祖,做年夜饭。
唯有谭思麟孤家寡人,站在腊梅树下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十二岁入梨园,除了师父,没有一个是被他当成家人的,甚至小六。
他一直以为,被人贩子带走的他早已不能体会到家的温暖。没想到上天怜悯,让他遇到了师父。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他师父最终还是被迫远离家乡,在外流浪。
谭思麟与梨园上下的人都不甚接近,每年大家伙儿坐在一起也只有这顿年夜饭了。只是他的心不在这儿,再怎么吃,也不会团圆。余毅派过来的车停在梨园门口,谭思麟进屋去拿了那珍藏的小铁盒,就坐上了那铁马。
相比梨园,狂风寨倒是让他感觉到一丝烟火气。余毅摆了十几桌酒席,从厅里只摆到院里去。除了一些有妻有子回家团圆的兄弟,其他人都嘻嘻哈哈地互相打闹。
主桌上只做着余毅一个人,穿着单件的棉衣,没有扣好的前襟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他低着头不知想着什么,直到谭思麟走到他面前也没有发现。
“余爷。”
“哎,你来了,坐吧。”余毅拍拍他左手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厅里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他,而且大胆的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谭思麟却毫不扭捏,袍子一抖就坐下了。
“怎么这么慢?等你吃饭呢。”余毅转过头对着手下吩咐道:“阿威,可以开饭了。”
他如家人般熟络的招呼像寒冷冬天里的一小撮火苗,照亮温暖谭思麟的心。
“从梨园到这儿,也是有些距离的。”住桌上的人还没有坐齐,谭思麟给自己和他倒了一杯酒,举起来,说道:“敬余爷。”
余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没有说什么,抬手,一杯白汤下肚。
珍馐美味陆续上桌,谭思麟坐在余毅身旁一言不发。别人敬酒他跟着敬,给他敬酒他照样喝,半个时辰下来,他已经整个脸都红透,连筷子都拿不稳。
“吃饱了吗?”
“嗯。”谭思麟点点头,放下筷子。
余毅扶着他起来,对着厅里众位兄弟说道:“吃好喝好。”便和他走出了前厅。
山里比城中冷很多,渗人的冷气从四面八方侵入衣服里,贴上发烫的皮肤。谭思麟狠狠地打了个抖,一个踉跄摔在雪里。
他倒在冰凉雪白上呼呼喘气,余毅来拉还被他推开那双长满厚茧的手。太冷了,冷到他的心都被冻住了,冷到他都忘了什么叫做温暖了。
“别碰我,我讨厌别人碰我。”
“酒后吐真言,这就是你的真面目?”
谭思麟呵呵笑了起来,可是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脸上的油彩画浓了,面具戴多了,哪还有真面目可言?”
“这不就是?”余毅叹了一口气,伸出大拇指抹掉他滑落眼角的温热泪水。
他还不知道自己哭了,一定是太冷了,冷到没有了直觉。谭思麟爬起来,也不拍掉黏在衣物上的雪,跌跌撞撞朝内院走去。
“今晚还要麻烦余爷了。”
余毅把他引至自己房间,看着他胡乱脱了外衣,钻进被窝里睡了。他看着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的谭思麟,伸手掖了掖被子,为他搬来了炭炉取暖。
黑暗的空中炸响了一朵朵火树银花,余毅推开窗,坐在边上欣赏。
这年过得越来越不如意了,尽管他有一班忠心跟随、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兄弟陪伴,可再也不是家的味道。说到底,他和谭思麟还有点相像,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
他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每到年三十,就会和弟妹一起堆雪人,放炮仗。他至少还有回忆,不知道谭思麟有没有呢?
余毅喜欢听戏,是因为他父母亲喜欢,耳濡目染之下,也爱上了那些时而雄浑,时而婉转的曲。他对于谭思麟总是有点小小的感激,亏他勾起了自己深藏于心中的美好回忆。
直至那些火树银花消失在空中,雪便大了起来。余毅留了窗缝,洗漱后就爬上了那张被谭思麟占了一大半的床。
他已经睡熟,又似乎不□□稳,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余毅把他翻了个面正对着自己,然后把他揽进怀里。一双温热的大手慢慢地轻拍他的背,哄着他朝向香甜的梦境。
“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每日里心中痛玉容清减,夜不眠朝慵起又向谁言……”
余毅动动身子,惊扰了睡在身旁的谭思麟。他把眼睛睁开,看到了盯着床顶发呆的匪头。
“新年好。”
“新年好。”
“恭喜发财。”
“快高长大。”余毅伸手摸进枕头底下,掏出一些用红纸包着的碎银,塞进他手里。“你是属羊的,比我小十岁,按道理我该给你红包。”
谭思麟接过那红包,手指不住在上面摩挲,指头被染红了也不在意。以前过年的时候,他师父也会在初一早上递给他红包,摸着他的头祝他快高长大,不再受苦。
“谢谢。”谭思麟闭上了眼睛,喉头有些许哽咽。
“爷这些年来也没有家人的陪伴,明白你心中的苦。虽然说我们的关系还不够亲密,但是以后有心事,可以来和我说说。”余毅侧着身看他,伸出一只大手摸摸他的头。
谭思麟点点头,起身想把这个红包收进他的珍藏之中,可是却发现自己昨晚喝醉以后就没有把它带在身边。
“找这个?”余毅光着脚下床,帮他把放在桌上的铁盒拿到床上。
“对了,这个给你。”谭思麟把盒中那块精致的玉牌递给他,说道:“一直忘了还。”
余毅看着白净掌中躺着的东西,眼珠子转了两圈,却并没有伸手接过,“你留着吧。”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应该……”谭思麟看着玉牌上的生辰八字,说道:“好好保存。”
“徒增伤感。”余毅把玉牌从他手里抽走,放回盒子里,“你替我保管,如果爷害了你,你就把它打碎。”
谭思麟望着他的眉眼,见他不是开玩笑,于是作罢,盖上盒子。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思忱片刻,说道:“我是想让你替我保管,都带来了。”
余毅看着他,他也看着余毅,相对无言。片刻后余毅哈哈大笑,接过铁盒塞到衣柜里藏好,招手让谭思麟去看。
谭思麟光着脚踩着一地冰凉,扶着衣柜门往里望去,登时就满眼金光。“金条!”
“这里很安全,爷的家产都在这儿。”
“爷不怕我来偷?”
“你尽管来,爷保管你有去无回!”余毅伸手往他腹侧摸去,痒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两人正打闹着,木门便被敲响。谭思麟生生地忍住了痒意,扶住余毅的手臂不住喘气。
“什么事?”
“大哥,林金山来了,在厅里。”
☆、后街拜访娇娘
大年初一,按照惯例是应该晚辈向长辈拜年。林金山放着家里的老父老母不管,也不在家尽享天伦之乐,早早跑到狂风寨来,实在是惹人遐想。
余毅难得给足了他面子,收拾得人模人样才到厅里去,连好几天不刮的胡子都给剃了。林金山坐在炭火盆前等了他两刻钟,才见他晃晃悠悠地踱步进来。
“林大哥,初一便要你来拜年,实在是不好意思。”
余毅的没脸没皮谭思麟是见过的,他跟在余毅后边偷笑,见林金山气得脸色发青却犹如哑巴吃黄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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