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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强]坤 (百折不回)



柳长洲垂着眼,想起那些光是看着就反射性头痛的大厚本的卷宗,决定选择一种省力省事的办法,问自己身边那个“会移动的卷宗”瞻百里道:“悬河口上一个大坝是谁主持设计的?用了多长时间?”
瞻百里说:“这都是十来年前的事儿了。那工程前前后后折进去三百来人,最后也是草草收工的。主持的是当时的县太爷,那倒是个清官,不过一声清名就毁在这大坝上头了。清凉山的山势太陡太高,而立面又滑,白白死了三百多劳力才马马虎虎的建成,前些日子一发大水,整个大坝都毁于一旦。建的时候花了足足三年的功夫,因为只能在河道干涸的时候施工,所有的建材又要水运到石头山上,颇为耗时耗力。”

柳长洲把手端进袖子里,无视周围一干发誓要掘他祖坟的平头百姓,脑子里将那衡门茶楼的建制细细回想了一遍,十分虚心的不耻下问道:“瞻老兄,陆衡门这人是什么样的?”
瞻百里退后半步跟着,微弯着腰,说:“回大人话,陆衡门是人称‘清河三怪’的其中一怪。清河有三怪,一怪在悬壶口,这是风景怪;二怪在没有田地,家家户户都以从商为主业;三怪在陆衡门,此人甚是神秘,他来到此地时也才约莫十五六的光景,一手建立这个衡门之后,几乎就再没什么人见过他。人虽然见不上,事儿却偶尔还会流传开。这东家足不出户,春茶也能比别的茶坊早上市,下游沙河县每年那砂岩上,每年统共就出产不到一引的岩砂毳尖儿茶,在别处都寻不到,就衡门里才有。手腕叫人不得不服。”

瞻老头走过的桥估计比柳长洲走过的路都还长,他将前后的问题连起来稍微一想,就知道了这师爷的来意。而他也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一个守门人应有的广见博闻,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大人若拟兴建水利,陆衡门,非此人不可。”

柳长洲用手搓了搓脸,然后挥了挥,脚下的步伐陡然加快,到后来简直要飞起来,连翻飞的衣角都化作了一道残影。

等拐进了衙门前的青石路,喧闹的人声就全都被丢在脑后。此时月上中天,城门外的敲梆子声在这一片阒然无声里显得异常突兀,守夜的老兵手把铜锣走过,柳长洲毫无意义的“嘶”了一声,在门口石狮子身上借了一步,身手利索的翻上了房檐,兔起鹘落间就跳跃到了签押房的屋顶上。
他就势躺下来,顺手揪下屋檐上那根他早就觊觎已久的茅草,闲闲的叼在嘴里,在一声声的梆子声里,十分敏感的觉得自己有些想家乡。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江南处处都是诗情画意,都是花红柳绿,可这里纵然是昆仑西王母的瑶池,也不是乡里。

这种情绪犹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样,偷偷的以不可遏止的速度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一瞬间就使他置身于漫无边际的乡愁里。
以前书上读来的那些被他定义为无病瞎呻/吟的诗句,到现在突然就像被赋予了实体,真实而有力的撞击他的心腔。

他自嘲的轻笑了一下,原来自己客居他乡,竟也不能免俗的会生出些羁旅愁情来。

真是......故乡几千里。

没一会儿方秉笔打道回府,还带来一个叫人振奋的好消息:宋武昌要垮台了,上谕已经在路上,约莫再有半旬的功夫就要到达清河县。
方秉笔一向以他们家爷马首是瞻,他家爷在哪里,哪里就是组织。所以这汉子一点都不理解他家爷眼里那点儿偶然外露的情绪,兀自在哪里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从宋胖子的四个老婆唠叨到他们家库房几多,到最后甚至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为人家下台后的去留问题发起愁来。

柳长洲面无表情,颇给他面子的听了一会儿,心里十分郁闷,难得这么好的夜晚,难得才可怜巴巴的挤出来那么一点文人的酸腐气儿,全被这话篓子给搅乱了,简直就和千里之外的家里那个人小话不少的妹妹一个德行。
然后,他一想起家里他那个小妹的犀言利语,突然觉得……他不想家了。同时也发起愁来:会有汉子喜欢能爬树能打鸟不会说人话还有些流氓的妹子吗?

方秉笔正说到那花娘对他暗送秋波的屁事儿呢,就看见他们爷翘起二郎腿,破不嫌不雅观的把自己的鞋脱下来攥在手里,特别柔情的叫了声“秉笔”,而后用一种与语气大相径庭的迅疾的动作,把那鞋拍了过来。
……被他用脸接了个正着。

柳长洲这下心里痛快了,他含情脉脉的看过来,柳叶似的眼眼尾一挑,柔声道:“到时候把那《岁晚江行图》给我,我去会会这个陆衡门。”
方秉笔捏着那鞋离老远,嫌弃道:“你可换双新的吧,破的简直给我们皇城乞丐丢脸。爷真不是我说,你那刀疤贴哪不成,非要贴嘴角哪儿……”

柳长洲看也没看,一条腿横着扫出去,衣角在空中画出一道利索的弧度,准确无误而力道精准的把这碎嘴子踹了下去。
方秉笔在空中流畅的翻了个身,稳稳的落到地上,吼出一句话来:“有一种别出心裁的丑!”
然后……他又用脸接了一只鞋。





第6章 似曾相识
宋武昌被革职抄家那天,方秉笔充分展现了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刁民”的震惊:这宋武昌人肥,那库房简直比他人更肥。
一脚踹开库房门以后,首先是几株品相、成色都属上乘的珊瑚树,每个都有半人高。金丝楠木质地的多宝格上摆满了玉如意,方秉笔觉得稀奇,如意不就是个破挠痒痒的么,要这么多……这胖子有癣疾不成?几大箱子的金银珠宝摆满了整个库房,更别提什么金银砖了。

柳长洲那眼里顿时就冒绿光。
先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向户部伸手要钱来建这个水门关,毕竟四境之内水患不止这么一个地方。眼下新帝践祚,国库吃紧,户部即便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也呈现出一种顾头不顾腚的趋势来。而这宋胖子做官以来搜刮的民脂民膏,合计为银子竟比朝廷赈灾款还要多。
看来这水门关的修建势在必行了。

没过几天,又一道上谕下来,着方秉笔迁太河府知府,兼任府垣清河县知县。于是柳长洲又借方秉笔这个有名有实的知府之手,一路顺藤摸瓜的拽出一大拨国之巨蠹,快刀斩乱麻的全给治罪了。原来知府衙门里的藩司就没把这新来的知县放在眼里,言语神态上颇有得罪,到这会儿一个个颔胸收背,灰溜溜的跟过街老鼠一样。
柳长洲也没客气,毫不含糊的一锅端了这帮小人,把整个太河府与朝廷、下属各个县的来往账目全都交给了杜蘅,用那莫须有的“毒/药”逼着杜蘅做了他手下主管钱粮的师爷。原先负责衙门里讼狱案件的刑名师爷,被他给了二两银子打发回了家,那个耿直的有些傻劲儿的郑玄歌被他提拔了上来。

眼看与衡门大柜谢卿云约好的十五日完璧之期要到来,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柳长洲把一干琐事一推,去库房里把那副抢来的画装进匣子里,出衙门前还不忘拿着那把鸡毛扇,领着金斗一步一晃悠的直奔衡门而去。
金斗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终于与小红能够和平共处。

他水土不服那阵子的胃肠毛病,和初来乍到时受潮得的鼻塞伤风,在适应了半个月以后也好的差不多,这会儿他才真实的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血雨腥风”――那鸡毛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儿,无差别攻击的钻进他初获通畅的鼻腔,差点没把他熏得气血不周。
他顿时对方秉笔肃然起敬。

衡门里茶客并不多。
为了表现自己十二分的诚意,柳长洲特地给金斗买了只烧鸡,把金斗哄好了就撇在大街上,自己走了进去。

谢卿云一看见他,右眼皮就直蹦哒,嘴角都发僵:“柳师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柳长洲十分良善,把那匣子打开放在桌上,和颜悦色道:“物归原主。”

他平时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那刀疤叫他的每一种笑――冷笑也好,温和的笑也好――看上去都十分狰狞。谢卿云还从那和颜悦色里提取出了几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意味来。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他忙不迭把那画接过来,奉上了一杯清茶。

柳长洲指尖点了点桌面,颇有诚意道:“贵东家在不在?”
谢卿云眉心跳了跳,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语气回答道:“不巧,敝东家刚出门。”

柳长洲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文章,但有求于人总不好发作。他有一种第六感的直觉,陆衡门一定不怎么好对付。杜蘅和郑玄歌,前者是个没多大出息的娘炮,后者是一个直眉楞眼的莽夫,心思都没有那么多窍,他也不必多费唇舌,一个威逼一个晓之以理就可以收为己用。
这陆衡门就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他只能起身告辞,先礼后兵,横不能第一次拜访就这么没诚意吧?于是他几乎每天都要来衡门里凉快会儿,毕竟三顾茅庐的诚意不能没有。

依然无果。

眼看时近八月,次次被谢卿云以“东家外出”这一招拒之门外的柳长洲不耐烦了。这次他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他端起茶碗,嘴唇刚凑到杯沿,垂下的眼皮突然掀起,毫无预兆的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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