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由一个活跃在黑暗里的管窥阁首领,被提拔成江北营统帅的时候,就曾想过宗仪这一举的用意何在。
那时候江北营是一个被朝廷废弃不用、全靠樗里昊自给自足的营盘,宗仪架空他在管窥阁里的所有实权,将他安置在江北营里是他不受信任的开始。
宗仪应该没想到北狄二度来犯,千年不遇的火山喷发又要他侥幸地多了一次立功的机会……那前因后果就一目了然了。
万全催促道:“大人?”
柳长洲回过神儿来,深深地看了她们母女一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拈起了万全手里靠近大拇指一侧的金壳。旋开以后,那里面躺着两张字条,字迹一大一小,分别写着——
“给朕一个堵上悠悠众口的办法。”
“给朕一个可以继续信任你的理由。”
前一条的意思,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后一条的意思,是“留下你娘和你小妹做抵押。”
万全接过字条看了一眼,说:“柳大人,跟着老奴走吧。”
柳长洲咬紧了后槽牙,侧脸线条显得越发凌厉,心里那股无能为力的感觉瞬间十分浓厚。他原本的靠山一夕之间翻覆,他突然对现状感到疑惑,那种经年累月的宿命感再次翻滚涌上心头,多年前一直深信不疑的鸟尽弓藏到此刻要成为现实,他才发现他原先那些悲壮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事实上,他整个人面色苍白,手脚冰凉,竟然意外地发觉这个冬季似乎有些暖。心脏坠着往下沉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看了眼在亭子下尚不知大难临头的母女二人一眼,强忍着把体内那股要揍人的冲动按了下去,似乎有些明白无情之人为何能成为英雄,也货真价实地体会到了何谓“软肋”。
他稀里糊涂地被人领着走,十分震惊地发现宗仪拿捏得太好,叫他空有一身反抗的本事,却没有反抗的勇气——他娘和长玔。
一路上他十分扯淡地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何所有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里,传奇人物都是父母双亡的。
“看到没?成为人物的代价太大,首先第一条你就被筛掉了。”
浑浑噩噩地七扭八歪走了许多小路,被人推进了一扇门后,万全最后对他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柳大人,哎,自求多福吧。”
柳长洲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在天个屁”,猝不及防脚脖子被上了拷,空气里一阵奇怪的香味。待到神智回归,连忙闭气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膝盖一软就跪到了地上。连手握成拳的力气都没有了,胸廓也如同被人灌了砂石,沉重得没有了扩张和回缩的力气。
随后,有人捏着他脖子往他嘴里灌了一碗莫名其妙的东西。那药水下肚的一瞬间,脚镣拷在脚踝上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冰凉感就被无限放大,令他如同又重新置身于寒石山脚下终年不停歇的风里。连早年那些已经完全愈合的伤口都纷纷跳出来反抗,有种被人架在火上炙烤的错觉。
柳长洲拼尽全力缓了口气儿,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传说里宫中专为惩戒贪官污吏的刑房,叫做“九死一生”,能活着出来的算命大,死了,这一辈子就完了。
他一时就有些想笑,他这一辈子,亲手处死的贪官污吏不计其数,到最后,竟然自己把自己折腾进了这种鬼地方。
那碗莫名其妙的东西太霸道,叫他全身几乎所有的骨骼和肌肉都成了一种摆设,他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呼吸上。到这种地方,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无论如何要活下来。
心里的不服气要大过天了,他就牵着嘴角笑了一下,死到临头了还抓紧时间吹了个口哨,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打个商量,别打脸成不成?”
接下来,他清楚地知道一切——被贯穿的肩胛骨、被挑断的手脚筋、烙铁印在胸前的灼热,他都一清二楚。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痛几乎令他忍无可忍,每每觉得要到了出口的时候,又重新进入下一个地方,无限循环模式的酷刑无穷无尽,疼到极致的时候,连咬紧牙关都不能够。
他先前还在和陆含章掰扯到底是殉国还是殉情,到眼下这一刻,突然觉得那些东西都纯属扯淡了,他几乎就要殉一个十分可笑的东西,那个可笑的东西叫做——宗仪的疑心。
宗仪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无力回天。
造化对人的惩罚,也不外乎山洪、岩浆、地动而已,很难想象最极致的酷刑竟然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一两厢对比顿时才恍然大悟,造化给人的逆境永远以惩罚为目的,而人对人的惩罚却是以折磨为目的。都说天灾无情,可人祸有时候更令人胆战心惊。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在心里给人这种逆天的存在比了个大拇指。
……
难捱的时光何其漫漫,等到重新有光线进入眼睛里,他仅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模模糊糊地想:“还好,他娘的,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活了。”
然后一股天大的委屈猝不及防就涌了上来,心里有句话盘桓而出。他眼眶一热,就没能管住手,撑着一口气和半条命,就地取材蘸着自己的血,闭着眼睛在地上画了一行七扭八歪的字——
“臣生平铸错无数,然缪无出其右者,乃求知己于君臣。”
这一天过到眼下这个万分窝囊的模样还没完,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有过一阵天地颠倒的混乱,他心里就骂了声娘,鉴于他眼下反抗能力几乎等于没有,他就干脆自暴自弃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贱手,十分不懂得照顾伤残病人地在他脸上狠狠扇了几耳光,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没死就给老娘睁开眼!”
这个声音和这个腔调莫名其妙得就激起了他那一波三折的勇气,他一鼓作气掀起了眼皮。这一看,先时憋在心里的委屈顿时就憋不住了,眼泪十分没出息得掉了下来,囔着鼻子道:“娘,疼死我了,我不想活了。”
对面的女人一愣,二话不说又赏了他一个巴掌,气势如虹地骂道:“老娘生你养你这么多年,还没享过你一天福,还指望借着你的光蹭个一品夫人当当,结果你就这么点儿皮外伤,就敢说‘你不想活了’。我要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当时生下你的时候我就一屁股把你坐死,一了百了!”
柳长洲:“……”
他攀着女人的肩膀把自己撑起来,孩子气的把自己的头扎到女人的怀里,边哭边说:“我不是东西,哎,我对不起你和长玔。”
女人手下动作一顿,眼底红了半圈,手上动作没有了方才那样的粗暴,轻柔得抚在柳长洲的后背上,语气却还是原先那样的得理不饶人:“那好办,赔礼道歉用不上,下辈子投胎,你给我当娘。你等着吧,看我怎么可着劲儿折腾你。我小时候不仅要上房揭瓦,我还要掏马蜂窝,还要烧掉隔壁寡妇家的灶房,我要把学塾的老先生揍到看见我就绕得远远儿的……”
柳长洲一边点头,眼泪流得越猛了。
他哽咽道:“有你这么当娘的吗?我都成这窝囊熊样儿了,你还这么造我。当初我爹那眼睛是不是被狗屎糊住了才看上你了啊?”
女人一顿,手下不留情的拧了他一把,说:“你睁大眼睛看仔细,看看你现在什么地方。”
柳长洲抽了抽鼻子,顺从得睁开了眼睛——
目力所及都是被削割得极为平整的冰面,那冰面上十分清晰地映出了一个浑身被血的人,那人模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狼狈,在后背蝴蝶骨的位置有两个血淋淋的创口,搂着女人肩膀的双手也满是血迹,浑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地方,还真就只剩下了一张脸,苍白到透明,嘴唇却被冻得发紫。
那女人挑着一双柳叶眼,长眉修得极为精致,长相干脆利索,乌黑的发髻间簪了一支银白的发簪,除此而外再没了别的装饰,端的邻家寡妇的犀利模样。
女人叹口气,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说:“峣山,娘也没有什么说的,该说的你也都懂。男子汉大丈夫,‘忠义’二字绕心间,但倘若你的君主辜负了你,那你要记得,你是大庆万民的儿子,不是皇帝的爪牙。我和你爹给你这身筋骨和这身皮,今生对你最大的要求也不过四个字罢了,那就是‘不负河山’。”
“你要清楚,君主不仁不义,不应该成为你辜负家国的借口和理由。给你取字‘峣山’,就是要你百折不回、宁折不弯。”
柳长洲知道这些大道理,但也许是嗅出了什么异样,他心里有股紧张感逼得他抓紧一切时间,异常熟练地耍了个无赖:“可我现在会什么啊?我都被捅成一个蚂蜂窝了,我不知道我身上还剩下什么东西能留给大庆了。”
女人高高扬起巴掌,然而落下来的时候却异常轻,就在他脸上轻飘飘一扫而过,而后就势捧住了他侧脸,平静道:“胡说。人这一辈子有多长你知道吗?你才走到多远?知道什么叫‘至死方休’吗?”
她指了指屋角一堆残败腐烂的落叶,还没说出个什么话来,长玔突然从洞口跃了下来,急道:“哥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女人站起身,从自己腰间抽出三尺软青峰,揪着柳长洲的领子将他从冰床上提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东瀛那群孙子都把枪戳到你脸上了,你居然在这里跟我唧唧歪歪,说你自己成了个窝囊废。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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