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疯长的毒,到最后全都阴差阳错地陷害了别人。
他就笑了,合着眼角不受控制流淌下来的眼泪,模样十分狼狈。
接下来就轮到了他自己。
也许是再没有任何力气控制脸上的表情,他全程都面无表情。但感觉却不是麻木的,疼,无法忍受的疼,常人难以想象的疼。
每每在他疼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朱点衣就毫不留情地在他人中上狠狠掐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他对于自己这一次的换髓刻骨铭心。
锐利的刀锋不断割在皮肉上的痛,和尖头的锥子钻在骨头上的痛,都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刺骨的疼。他觉得一刻钟的时间都仿佛被人无限拉长了千万倍,而后他听见朱点衣说:“行了。”
而后他就晕了过去,原来……所谓的“脱胎换骨”是这样的。
元显六年注定是不太平靖的一年。
北狄百万雄师如同鬼魅一般从寒石山的四面八方压过来时,柳长洲收到了朝廷发来的第九封诏书:死守待援。
还有刚刚寄到的一封信,那信上只有一行字。
陆含章在信里这么问他——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援兵不至,九万人对阵百万雄师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在那信上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而后将那信纸撕了个稀巴烂,扬手将碎屑洒在了半空中,手起刀落地将自己最后的脉脉柔情赶尽杀绝,沉声道:“我江北好儿郎,视死如归,共赴国难!”
寒石山下早已是剑拔弩张,只差一声战鼓擂动,彼此就要短兵相接。
北风卷着雪花劈头盖脸直接砸下来,乌云北渡寒石山,而后,地下传来一阵十分剧烈的异动。
几乎是一瞬间,寒石山顶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浓烈的黑烟。那黑烟源源不断地从寒石山顶冒将出来,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拢在山顶四围。前后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寒石山从山顶至山脚突兀地裂开几条狭长的缝隙,在那缝隙里十分神奇地窜出不计其数的透明花朵来,一瞬间就将寒石山遮蔽地严严实实。
而后,寒石山就像是一头巨大的猛兽,方才结束了漫长而无聊的冬眠,苏醒了,要伸个懒腰抖擞精神一样,高高低低的山体都开始往下掉落奇形怪状的石块。那些巨石连绵不断的滚落下来,一路与固定不动的山体磕磕绊绊,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回荡在四周,都给人一种人会与造化一同毁灭的错觉。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一奇怪的变故止于山崩的时候,在大庆与北狄军队之间的空地上十分突兀地裂开一条横向狭长的缝,那缝仿佛被两只手极力撕扯,眨眼就从巴掌宽裂开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并且地动持续到这会儿,居然十分通人性的停了下来,乖乖地退散了,仿佛它本次出场的使命就是保护大庆似的。
柳长洲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凝神静气,抬手示意身后已经不抱任何生还希望的士卒按兵不动——他并不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暗中帮衬大庆,帮衬他,他们好像只是踩了狗屎运,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地动。
更大的声响猝然来临,天与地都开始剧烈的颤抖,寒石山上的浓烟终于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
岩浆。
炙热的岩浆裹着无数碎石,一路毫无阻拦得从高处顺流而下,一点一点的将长年被雪的寒石山染上了火焰的颜色,叫整个寒石山化身为一丛流动的篝火。随着岩浆一路滚滚而下,先时那些透明的花上流动的红色光晕骤然加深,到后来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岩浆的队伍,与焰流天衣无缝地柔和在了一起。
北风里有浓浓的硫磺的味道。
北狄排列得井然有序的队伍开始慌乱,求生的意识逼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南侧前进。队伍太庞大,队尾的人持续往后压缩,队首的人不出预料的往那鸿沟里掉,只是眨眼的功夫,百万人的队伍已经齐刷刷被削去了一成。
人命在天灾面前,如此贱如草芥。
那岩浆流动极为缓慢,一寸一寸地往前推进,冷酷无情得如同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终于跋涉到了与人群接壤的地方。一时间,惨绝人寰的哀鸣声加入了四周未曾停歇的石块撞击声里,听得人心有戚戚。
整个北狄的方阵如同被放置在砧板上的肉,后被岩浆吞噬,前被鸿沟欺凌,缩水的速度肉眼可见得快了起来。
一身戎装的柳长洲深深吸了口气,只吸进了一口混合着硫磺味道的浓烟。他缓缓抬起右手,带翻了放置在一侧的云梯。那云梯倒下来,恰好架在了那道鸿沟之上,给了北狄敌人一个生还的通道。
沙行气愤地手拍城墙,恨铁不成钢地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小将军不要心软犹豫,难道真的坐视这帮来意不善的敌人踩过我们自家的门槛里来吗?!”
柳长洲垂下眼皮,动作十分随意地抬起手,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平静道:“老前辈,你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明白吗?人与人斗,输家永远都是人。更何况……在天灾面前,哪有什么敌我之分?换句话说,倘若是我的士兵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希望他们能堂堂正正地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不是……死于造化。”
随后,陆含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十分应景地蹦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嘴角牵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轻声道:“……造化可友不可敌。”
这句话好像坚定了他原先还有些犹豫的心意,他前后挥动刀剑挥了三次,沿线一排的士兵立即放下了一排云梯架在了那鸿沟上。北狄的士兵多了一条生路,顺着云梯逃生的速度可谓如狼似虎,只是云梯的数量有限,而人人都想往上挤,导致有些云梯不堪重荷,拦腰折断了。
柳长洲一愣,讥讽地笑了一下——能要了人命的,似乎并不只是不受人意识主宰的造化,还有蛰伏在心底里那些求生的欲望。
那岩浆终于将自己的战线推到了鸿沟处,十分乖顺地沿着彼侧的断面掉落下去,形成了一面蔚为壮观的火帘。灼人的浪潮滚滚扑面而来,逼得此岸的士兵纷纷倒退。
黑云满布的天空却一忽儿放晴,一枚浅淡色的太阳高悬天边,风雪骤止,四周一时间鸦雀无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流动的岩浆被极北天寒地冻的天气一瞬间塑形,定型成了眼下的模样——
放眼望去,从鸿沟一直到寒石山脚下,高高低低的隆起处还能分辨出尚未熔化的人体的外形,有十分徒劳得张开的五指,有半个头颅,有大半个身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炙热的岩浆与寒冷的冰雪共同作用,将人临死前的绝望与挣扎绘声绘色得固定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间炼狱。
从已经失去火色、慢慢发黑变硬的地面上又闪出来无数个细小的白色光点,几乎是一瞬间,无数朵不知名的花一齐从那些白点里抽出来,肆无忌惮地开成一片。原本阒无人声的人间炼狱爆发出一阵花朵绽放的声响,震耳欲聋。
柳长洲恍然大悟——
这是地狱之花。
一片碎屑悠悠荡荡飘落在肩头,他伸手接下来,那上面有被撕扯得七扭八歪的三个字——
罢远征。
作者有话要说: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扬雄《解嘲》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白《子夜吴歌》
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白先勇《蓦然回首》
骨髓是存在于长骨(如肱骨、股骨)的骨髓腔,扁平骨(如胸骨、肋骨)和不规则骨(髂骨、脊椎骨等)的松质骨间网眼中的一种海绵状的组织。——百度百科
第45章 干戈玉帛
寒石山下一片惨淡,气势汹汹的百万来兵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锐减得剩下了不足五万人,彼此敌我不分,所有人都静立在那道天堑的南侧,这时候还说什么呢?在深不可测的鸿沟之下,在地狱之花的严密遮蔽下,埋葬了生灵无数。
等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们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了。彼此兵戎相见,却在一场无法预料的天灾面前收敛了自己。
北狄那死里逃生的伤兵残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时都整整齐齐站在原地,所有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矮身下跪,双手在胸前交叉放置,闭目低头,将下巴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似乎即将开始某种庄严肃穆的祭奠仪式。
柳长洲侧了侧头,倾身对身旁的杜蘅小声道:“财神,上次我们家大腿送来的冻伤药还剩下多少?”
杜蘅胆子天生就针眼那么大,他一方面自己怕疼,一方面还见不得别人受罪,心软得就经不起扎,在军营里是个十分逆天的存在。自寒石山喷发岩浆开始,他那手就一直堵在自己耳朵上,奈何又心存好奇,闭着的眼睛不听使唤得老想一看究竟,导致一双手又堵耳朵又遮眼睛得有点儿不够用。
等到后来四周逐渐消音,他那手就全都糊在了自己眼睛上。这会儿听到柳长洲的声音,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人间,自己还活着,然而他那神经似乎还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便将手指头岔开一条缝,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他们眼下似乎更需要烧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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