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直接导致刚把瞻老头接回来的郑玄歌回到华容,连口气儿都没喘平,就连轴转似的开始接手各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利益纠纷、人命官司。
第二年开春,陆含章一次性清点了一番藩司里的进账,这才松了口气,因为这一年光怪陆离的日子过去,他至少养得起多半个东海营了。利用人性的弱势这一招来赢取暴利的办法不合道义,但这种办法为陆含章争取到了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在不知不觉中操纵了几乎半个大庆的钱财流向,也为下一步计划造足了气势。
陆含章的第二步,就是打压赌业,扶植实业。声色如同梦幻,靠它只能赢得一时之利,虚浮如同泡沫,长久不了。
也许是良心备受煎熬,他急于摆脱这种谴责,导致他在斟酌对策时就没考虑到“赌市里的亡命徒”这个因素,他只简单粗暴的派人在大街小巷贴满了泄密图,给被他一手扶起来的四海赌市来了个赶尽杀绝式的釜底抽薪。
所谓泄密图不是别的,正是四海赌市里所有表面简简单单实则内里另有乾坤的赌桌的机关图。最终下场就是,四海赌市被一群乌合之众砸了个一干二净,以一种十分血腥暴力的下场匆匆谢幕。
陆含章在华容的一番动静不能算小,随便一个人捅进京城,就能叫他死上千百回。但他到现在都还活蹦乱跳的,是因为从成果上来看,他几乎挑不出错来。华容藩司连年拆东墙补西墙的窘境早已是昨日黄花,按时上缴户部的银子分文不少,最重要的是,陆含章一路用雪花银铺路,在那些狗屁本事都没有、专爱背后给人穿小鞋的官儿打小报告前,用钱堵上了他们的嘴。
对于一夜暴起又一夜销声匿迹的四海赌市……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突然冒上来时,把陆含章刺激的简直要鼻血横流了。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样,这种拔屌就走的薄情郎行径一时令他十分无语,叫他离开衙门回家的路上就没注意到他被人吊尾了。
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来,将他堵在了一个已经荒废许久的小院子里。那几个人都是身宽体胖的壮汉,个个蒙面,属于一个指头就能把他捏扁的一类人。
陆含章也不知心有多大,他一个弱鸡一类的人,手上没弦没弹弓也没长弓,脸上的表情反倒比在场一众土匪都要自在,他还十分有心情的和为首那人打招呼:“哟,四海的老板,好久不见了。”
为首那人既然被当面撞破,也不做伪装了,抬手扯了自己的面罩,笑吟吟道:“陆大人好手段,卸磨杀驴这一招当真高明。”他说着,便从脚下的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直接拔出了鞘,将刀子扔在了陆含章的脚底下,接着道:“别的不提,从四海的账面上都能看出来,陆大人‘赢十抽一,输十补半’这一招为衙门充实了足足有九百万两雪花银,只是陆大人决定要废掉四海前,能不能先给鄙人打声招呼?这么一声不吭的就把四海砸了个稀烂……既然陆大人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了。”
陆含章淡淡扫了眼墙头,彻底撕破了面皮,冷冰冰道:“确属陆某考虑不周,没能将四海的老板一并砸个稀烂,给自己惹来这么一个大/麻烦,还不算考虑不周吗?”
四海那老板一愣,跟个受虐狂似的反倒笑的更开怀了。他十分浮夸的拍了拍巴掌,赞赏道:“‘困兽犹斗’,死到临头的人都特别嘴硬,我欣赏你。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硬气几时?四海黄了,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儿,总之今天只有一个下场,就是你死我活。”
陆含章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在右手上转了一圈,调转刀尖冲向自己心口,掀起眼皮,在眼角攒了一把犀利的冰凉,一字一顿道:“那你知不知道在这世上,有一种疫病是靠人血蔓延的?”
话音刚落,他就十分突兀地将那把匕首捅进了自己心口,有几滴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也毫不在意,握着那柄匕首往前走了几步,撑着一口气,冷冷道:“恐怕你来找我最根本的目的,应该不是死前拉我做个垫背的。你在银庄里还有那么多钱,家里三妻四妾燕肥环瘦,你舍得死?反倒是我,染上疫病本身已无药可救,临死前还能多拉几个人,死都不孤单了。”
随后,他咬紧牙关,十分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地将那匕首猛地拔了出来,胸口的血霎时涌了出来,濡湿了陆含章半身长袍,叫他成了半个血人。也许是牙关咬得太紧,抿紧的嘴角处出现一丝细细的红痕,衬得苍白的嘴唇越发浅淡。即便这样了,他仿佛还十分嚣张,挑着嘴角,犹如从炼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而后松开了手,匕首落地。
他半身是血,半身银白,这两种单纯的颜色彼此挂靠在一起,竟然多了几分叫人胆寒的压迫感。而他那一头白发极具欺骗性,竟然真的叫那四海的受虐狂老板相信了他身染疫病的谎话,几不可察的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疯子!怎样都是不得好死!”
几个人才纷纷跳墙离开了。
陆含章缓缓的舒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沿着墙壁滑了下去,喘了口气,居然还能笑出来,对着虚空说道:“朱姑娘,戏演完了,出来吧。”
朱点衣从他身后的墙头跳了进来,面无表情的居高临下道:“你这样子,柳长洲那神经病知道吗?”
陆含章捂着伤口,闭上眼睛往后靠在墙上,喉结突出的更明显了。就听他气如游丝道:“所以能先别废话了吗?我是右位心不假,那也撑不住一下子丢失这么多血,我会昏迷的。”
朱点衣若有所思道:“你方才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在赎罪。整个华容因为你的这个计划,乌烟瘴气的不像话,你心有愧疚是不是?”
陆含章没回话,细密的眼睫毛上下微微颤了一下,才缓缓笑开,说:“那神经病要是知道华容眼下这模样是我一手造成的,会亲自捅我一下的。所以朱姑娘就别在那站着了,先给我疗伤行不行?要不然他会把你捅了的。”
他觉得自己真傻透了,方才脑子一热,就有些想不开,那个“赎罪”的念头一闪而过,竟然真的就把那刀子送了进去,只保留了几分理智,知道自己心位偏右,下手时稍稍往左歪了一些。这么一捅完了才有了一番计较,才清醒过来他这样子对现状压根儿于事无补,并且华容要回到正途来,还只能靠他。
但十分诡异的是,他那十分不计后果的一刀子下去,竟然真的叫他那在胸口郁结了一年之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呼出来了七七八八。
毕竟有些事情,不是仅仅靠“无愧于心”四个字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朱点衣方才就躲在墙头往院子里看,她本来也想叫他吃点儿苦头,没想到这人反倒自己捅了自己一下,用“血液传播疫病”这种表面看上去有点儿意思、实际上狗屁不通的话把几个蠢货吓跑了。
她现在听他这样讲,起先对陆含章那点儿微末的偏见也消失得七七八八,面色稍霁,才哼了一声,霸气十足地道:“借他三个胆子,我看他敢。”
陆含章心里叹口气,暗道这姑娘也不过仗着柳长洲眼下人不在这里、逞逞口舌罢了。柳长洲上个月的书信里才说过,年底要去刚成立一半的东海营查看一番,回来的时候绕道华容来看看他,这么看来,到时候又少不了好一顿解释了。
他顺从的解开自己衣带,露出那个刚刚出炉的新鲜伤口,说:“朱姑娘,你说我的毒已经深入骨髓了是不是?那你看,有没有‘换髓’这一说?”
朱点衣手下不停,飞快的点他几大要穴止血,头也不抬的道:“有。东瀛人的医术里有‘换髓’的说法,他们认为人体如同一个可拆分的工件,哪一部分坏掉了直接换个新的就可以,或者直接扔掉也行。比如独臂的人缺一条胳膊也可以活得很好,只要脑袋和心在的人都能活得很好……”
她这么一说下来简直要不停气儿,把陆含章听得十分无语。他挑了个合适的时机挤进一句话:“经过换髓之术的人,生还的几率大不大?”
朱点衣手下一顿,向后跪坐在自己脚跟上,言简意赅道:“……九死一生。”
陆含章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点点头,淡淡道:“这样子,等过些日子……”
朱点衣打断他:“倘若是那样的话,你会是我第一例换髓之术的实施对象。我只在古书上见过这样的记载,书上写的九死一生,指的并不是成功与失败,而是能把人折磨到死的一种疼。麻沸散你总该知道吧,那也不济事。”
她打了个比方,说:“生生把你的骨髓抽出来那种疼,就跟把你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死那种疼一个程度。”
陆含章闻言,“嘶”了一声,牙疼的道:“跟女人生孩子一样疼呗?”
朱点衣囧囧有神地看过来,虎着脸道:“你生过?”
陆含章一咳,拉扯着胸口的伤有种撕心裂肺一样的疼,眼角有生理性泪水滚下来,形容十分狼狈。他随意抹了一把,讪笑道:“……怎么可能,我可怕疼了,蚊子叮我一下我都恨不得追杀它全家……”
有惊无险的回到家里,他这副鬼模样把谢卿云吓得魂飞魄散,陆含章晃了晃手腕上的佛珠,笑笑,安慰他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桌子上照例放了本月柳长洲的家书,那上面的字如旧散乱,不过怎么看怎么别扭,似乎是被写信人故意恶搞着用左手写出来的,歪歪扭扭,丑出了历史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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