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捻落后于中原几百年,被动挨打了半个甲子之久。上一任首领一手建立起如今的西捻马队,却没能熬过几年好光景,那一队铁骨铮铮的汉子的指挥大权便世袭到了他的手里。
眼下正是西捻人一年一度的古度节,王帐里却还是以前那样的光景。
“吾王,苏弥节从清河县发回来的密函。”王帐中央的地毯上单腿跪着一个毕恭毕敬的将头埋进胸前的人。而后有人走上前来接走了他呈上来的密信。
王座上,一个鹰钩鼻、深眼窝的男子抬起头来。
他的头发偏棕色,一绺一绺扎成无数根辫子垂在肩侧,额心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印着一个深深的翅膀痕迹。在中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脸上留下什么印记都是屈辱的象征,更是有一种刑罚叫做墨刑。而在西域,只有接过权杖的首领才有资格留下部落化身的印记——那是个完全伸展开的雄鹰的翅膀,寓意自由与翱翔。
他接过那封密封完好的信,淡淡道:“下去吧。”
打开来看到的内容叫他微微翘起了唇角。苏钰来信的内容上用彼此约定好的方式,毫不拖泥带水的交代了几件事,位列第一的就是一个叫人看不大明白的日期——下一个古度节,而后又三言两语他交代了之所以长时间没有消息的原因。
新的镇西将军顾遥所采取的以逸待劳的守边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因为费如子暗中将手下所有的尖锐力量全都聚集到了一起,不再以“捻”的形式侵犯边防,而是计划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举进攻中原。
渲河便是一个得天独厚的进攻途径,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便是水门关的修建——西捻士兵可以乘船出其不意的越过高百仞的悬河口,顺流而下,与苏钰里应外合,事半功倍。
他们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好本领,就是从小生在马上,习惯了颠簸,即便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他们的马队照样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适应战船的起伏。
与此同时,柳长洲也出现在西部边防。
他在密函里提到的最有效的防御西捻的对策是“围”,顾遥却用了一种与这种方法大相径庭的手段——他把沿线的士兵全都收拢到一起,分成三部分分别驻扎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原本薄弱但尚算周密的边防一瞬间就变成了强弱相间的格局,所以一旦边防图落入敌手,对方极有可能有的放矢的绕开重兵防守点,悄悄摸进边防线,果真如此,坐落在太河府最西侧的源河县一定首当其冲。
眼下绵延千里的防线几万兵力都被纠结在三个制高点,十分不凑巧的是,源河县城恰巧暴露在没有重兵驻守的弱势地带,唯一用来保护源河县的只有一个十分鸡肋的县总兵。而江南总兵的大营则更偏近清河,万一有变,对于源河县,那就是远水不解近渴。
柳长洲只身一人,怀里揣着张地形图,在源河最西部转悠了近一个月,才挑了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那地盘四面环山,人迹罕至,是个名副其实的“盆地”,可谓占尽了各种兵家必弃之地的所有特点。但他看中了这个地盘儿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够隐蔽,并且靠近水源。
他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觉得以他现在的本事,悄悄的把一万人马偷偷运进来藏在这里还是能办到的。
江南总兵的粮草接济一直是杜蘅在打理,那一大部分是直接从知府藩司里划出来的。那这一万人马的粮草要怎么悄无声息的运进来?要从哪里支出?掩人耳目的手段是什么?
林林总总的问题亟待解决。
其实之所以要躲躲藏藏,其症结正在于要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奇兵”,出奇才能制胜。
月前他刚和皇上宗仪最后达成一致,要借由西捻这把刀除掉顾遥,一举翦除三王爷一党的羽翼。他只能猜到早晚有一天西捻会发作,而顾遥的办法根本经不起检验,溃败是早晚的事。
借刀杀人这一招着实高,说起来挺简单的,但落实到实际行动上就没有那么轻而易举了——密函上轻飘飘一句话,他用脚把源河县里里外外丈量了三四遍。
时近日中,他顶着一脑门儿官司,抬脚走进了路旁一个破破烂烂的茶棚子。
那茶棚子极为简陋,几张八仙桌上不是缺条腿儿就是桌面上有个洞,破的简直不堪入目。一个被日晒雨淋、表面坑坑洼洼的大木牌立在灶台前,上面七扭八歪的写着几个斗大的字:源河茶汤,每碗一文。
那店家是个瘸了一条腿的老太婆,埋头矮身在灶台前一门心思的烧着茶汤。来往茶客都十分自觉的将那差钱放进灶台上一个编织筐子里。
柳长洲要了一碗白水,拄着腮帮子冥思苦想该怎么办,想着想着……神思就突然跑偏,觉得等到将来他老的不堪大任一无所用,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廉颇后,寻个地方盖个草庐卖个茶汤听上去也不错。
这时,大路西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听上去像是轮子压在路面上的声响,但那声音明显要比平常百姓用的双轮马车发出来的声响小得多。接着,在大路拐弯的地方出现一个外形奇特的车。
那车只有一只轮子,在手把的地方多了两个借以支撑地面的木杆,整个车的规模要比寻常木车小了一半不止,载货量没见少,车身看上去却轻巧的很。
柳长洲乱飞的神思一瞬间就回归正道,顿时眼前一亮——粮草走山路!
江南总兵的粮草一直是由清河的境内水域来回运送的,是船运,所以他一直以来就习以为常。他选的那盆地恰好有一条渲河支流见缝插针的挤了进来,一下子就夺走了他几乎全部的注意力,思维便一直在水运这个焦点上绕圈子。是那几声车马粼粼的声音将他拉出了胶柱鼓瑟的陷阱,叫他没能成为一个刻舟求剑、拘泥成规的蠢人。
很明显,眼前这种独轮小车比寻常的双轮马车似乎更适合翻山路。走隐蔽的山路虽然要多花些时间,但无疑要比水路保密多了。
他把那凉白开一口灌进喉咙里,觉得心里那些郁结的闷气一忽儿不见了踪迹。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文钱刚打算抬脚离开,一记快马又由远及近。
马背上坐了一个头戴斗笠的人,那人停下来,在马背上讨了一碗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适时一阵风恰好刮过来,头上的斗笠一把被掀翻,露出一副十分有特征的面向——高鼻深目。
柳长洲瞳孔蓦地紧缩——西域人!
来中原的西域人不少见,那些几乎都是往来做生意的行脚商人,尤其是清河一带富庶地,更是不乏西域商人。
柳长洲眯了眯眼,心底一股难以言喻的直觉涌上来,当下快步到一侧的驿站里租了马,隔着一段距离跟了过去。
那西域人一路专挑一些幽深难行的小路,没有路的深林里,他往来却极为通畅而不见丝毫阻滞,这样一路尾随,至一处清河上游密林里的一块体积颇为可观的石头下,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从悬河口的方向来了一个人。
柳长洲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笑——那人竟是苏钰。
两个人在那石头下低声说了一会儿,而后各奔东西。
而在衡门里,向来万事不走心的陆含章却十分罕见的给郁闷上了——他的白头发竟然一天比一天多。
起先是两鬓一点一点儿染上白霜,而那点儿白霜颇会拉帮结派,极其富有感染力的把周围的黑发都给拉倒了白色阵营里。
近来悬河口工事正进入中间一段十分要紧的环节,几乎样样事情都得他亲自过目。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应对苏钰倒还游刃有余,但他那身体却不十分争气,强度过大的来回奔走与检验耗竭了他几乎所有的精力。
二十载春去秋来,他披着张少年人的皮,内里是一汪中年人的成熟与世故,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至如今,苍颜还远,华发却先一步来报道。
他看着那些缠绕在指间的银丝,忽的有些悲从中来。
所谓肉体凡胎,刀枪斧钺会叫它血流不止,疾病伤残会叫它疼痛万分,三伏天会令它大汗淋漓,三九天又会令它瑟瑟发抖。流动的光阴以华发换朱颜,几番市朝人异、沧海墓平后,几十载春夏秋冬都终成白骨黄土。
它原本是如此脆弱——它连叫板一年四季的能力都没有,它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在造化面前俯首称臣。
陆含章毫无意义的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最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的用布把镜子给遮上了,简单粗暴的吩咐谢卿云磨墨把他那些白头发涂成了黑色。
谢卿云打小会疼人,他叫人从干果铺子里扛回来几大袋子核桃、胡麻,摆在他们东家面前,暗示陆含章,从现在起就要为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把核桃和胡麻当饭吃的日子做心理准备了。
陆含章捏着那表皮沟壑纵横的核桃,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心下觉得十分可笑——这小东西能挽留什么?
他盯着那核桃盯得时间有些长,到后来竟然诡异的觉着,那上面有一张无时不刻不在嬉皮笑脸的面庞。
进而有关那人的一切竟然都神奇的如同时光倒流一般开始在眼前回放——倒挂在树上的人形腊肉、三番四次大闹衡门的街头无赖、在渲河里打把式扑火的少年、飞身跃上不归堂屋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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