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闻言,清亮眼眸璀璨如星,默默一转,凝望他许久,展颜一笑:“老爷子果然侠肝义胆,有豪杰气,乃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白鹤轩笑道:“他若是听了你这话,只怕要喜得睡不着觉啦。”
白家老爷子是个颇有意趣的人物。他自幼金尊玉贵呼奴使婢地长大,骨子里却有种仗剑横行的豪侠气。他喜读那些个江湖话本,年轻时也曾与三教九流交接往来,因为人疏阔,襟怀傥荡,且身家厚实又手段了得,闯下偌大名头,也做下不少行侠仗义之事。
如今白老爷子早已退位,然不耐烦老宅那些个勾心斗角打机锋的族人长老们,在自个儿的独乐园闲居,与友人钓鱼下棋、听戏品茗,或是外出游玩,遇到不平之事便伸手管一管,实在惬意。当初白鹤轩久不成婚,急煞一干族老,要白老爷子出面压一压,白老爷子便不以为意,直言现今儿白鹤轩才是族长,又早就成年,要过什么日子只看他自个儿的心意,何必强拘着他,且随他去。后来白鹤轩带了淮安进京,摆酒过继,又闹了一回,白老爷子只过来看了一眼,笑了一笑,给了淮安一串前朝红珊瑚十八子寿纹手串,乃是好生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日的,嘱他带在身边。这手串这会子就在淮安腕子上呢。老爷子颇喜淮安,见了面儿便有数不清的话儿说,常常能多在家盘桓几日,在外游玩也常常惦念着,好吃的好玩的自个儿瞧中了,也不忘差人送一份儿给淮安,白鹤轩这亲儿子倒退了一射之地了。
说到白老爷子,淮安便很有些想念,便问:“老爷子可还好?我好几天没去看他啦,想得很,明儿个咱们去他那儿罢。”白鹤轩却摇头道:“怕是不行,他前儿个打电话给我说想同凯风叔去九华山玩呢。”白老爷子生性随心所欲,想到便做,白凯风又对这大哥言听计从,这会子只怕已经在去九华山的路上了。
眼见得到了午后时分,白鹤轩便亲压着淮安上楼睡觉,又唤袁闻天去了书房,中间隔了一个淮安,两人也无甚好谈,干坐了一阵子,白鹤轩到底压下心底火,缓声道:“淮安少年心气,好玩儿也是有的,我到底不能时时照料他,你既有这份心,可要好生陪他,衣食住行样样儿都要精心,不准叫他有半点儿不顺意的。”袁闻天忙道:“那是自然-------”白鹤轩却不管他,冷声道:“淮安脾气上是任性了些------”这话儿袁闻天哪里敢应,笑道:“淮安这般的风姿不俗,性情温柔体贴,聪慧过人,满京城里是寻不到第二个的。我得天之幸,能够亲近他,那是天大的福分,自然应当好生服侍,断不敢有半分儿懈怠的。”白鹤轩看他不顺眼,但这话儿确实入耳,便难得给了他一点笑模样,又道:“淮安可不止你一个伴儿,你是知道的吧。”他盯紧了袁闻天,只看这小子心底怎么想,若是敢有个不服气,立时就大扫把赶出去,再给淮安找个好的。袁闻天只被他看得背后丝丝儿冒凉气,当机立断,赌咒发誓:“只要白家主能教我一辈子跟在淮安身边,我便心满意足。我能够得淮安青目,已经是不敢想的殊恩,更多的那是绝不敢贪图半分的!此言若有假,只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又道,“日后白家主但有吩咐,在下无有不从!”
白鹤轩冷哼一声,不再看这滑头小子,只觉得愈看愈是面目可憎,挥手叫他滚了。眼见管家领这小子出了留园,他出了书房,负手立在阳台上远望那满园葱茏,一池碧水,心底当真百味杂陈。
要说不甘心,那定然是有的。他得了淮安,已过了五年,却只觉得是恍惚之间罢了。当初是怎生看上这小混蛋的呢,他竟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只记得那一日他去金陵办事,车子开过那雁栖湖,时值黄昏,日影西斜,天际一抹艳红云霞,绵延万里,湖畔碧树成荫,对影自怜。那少年人穿着简简单单白衬衣,拿着书,远远走来,袖子挽到肘间,露出半截白玉一般的手臂来,看见他们,点头一笑,所谓濯濯然如春月柳,不外如是。他凝望片刻,直到他走过拐角,消失不见,依旧不能回神,心跳犹如擂鼓,几乎不能呼吸,仿若十几岁少年郎,一夕之间遇见了此生挚爱,那种欣喜激动惶恐不安,不可言说。
他费尽周折带了他回来,朝夕相伴,然而却不能解他忧愁。虽说淮安纵情任性,好似全无烦恼,然白鹤轩何等人,与他这样日日相对,体贴入微,怎不知这少年人心底藏有心事?可惜纵是百般打探劝慰,亦不能得知,更不能消解。且白鹤轩还有一桩苦楚,他如今三十有二,淮安却还是十八、九岁少年人,待到日后,他只怕要比淮安更先行一步,留自家宝贝儿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个无人照顾。他既有这顾虑,便早作筹谋,认了淮安作儿子,好在自个儿咽气后叫淮安名正言顺接管自个儿留下的一切,又担心他没个如自己一般知情识趣的体贴人相陪,寒时无人添衣饿时无人喂饭,想到凄凉处真恨不得哭几场。想着宝贝儿多几个玩伴儿也好,也能哄得他开心,故而纵使心底百般酸楚纠结,也按捺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话说写这一章的时候简直思绪泉涌啊,难道是因为高中狗血言情看多了的原因吗?
☆、第 9 章
淮安睡得颇不安稳,梦中往事频频出现。
他似是坐在顾家那处大宅的客厅沙发上,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却愤怒地握紧了手,垂着头,听着对面漂亮女孩儿的讥讽:“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和你妈一个样儿!明明是赵家赶出来的私生女,还充什么大小姐的款儿!到底不是咱们顾家养出来的,也不晓得规矩,拿出去只会丢人现眼!”他不服气地要骂回去,他的父亲顾其琛轻飘飘地投来一个眼神,责备道:“妙仪,好好讲话,一个女孩儿,说话可不能这么难听。”
一转眼,他又坐在自家那栋小楼房前的小凳子上,脸上手上都是伤痕,背带裤的膝盖上擦出了一个口子,露出带着血丝的皮肤,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听着远远跑开的小孩子的嬉笑声:“赵淮安是个野孩子!”“没爸爸的小野种!”“不和他玩!”他捡起石头扔过去,没有砸中,忍了忍,终于哭出来了。坐到天黑,妈妈回来了,看见他这幅样子吓了一跳,赶紧给他上药,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妈妈抱着他,亲他哄他,妈妈的怀抱真温暖啊,又叫他哭了一场,哭到睡着了。
一个又一个画面在切换,妈妈死了,他拿着信上了顾家,亲子鉴定,他被一群人冷嘲热讽,他和他们你死我活的争斗,顾其琛在急救病房里罩着氧气罩昏迷不醒,高速公路上一辆大卡车迎面而来--------
他惊醒了,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四周环顾并没有一个人,静悄悄地一片死寂,他一时间竟顿住了-----这是哪里?他四下巡视,对上一面镜子,镜子里少年虽然神情困惑脸色苍白,依旧俊雅风流不同凡俗--------他恍然大悟,这是自己。记忆迅速复苏,他拥着被褥怔然无语,那些刻意不去回想的过往似乎一夕之间潮涌而来,全然不肯放过他。
当初李淑贞在外漂泊,生下女儿李婉晴后依旧不敢回家,只能偷偷和父母联系,打听到自从她离开,赵守诚犹不死心,三番四次上门来,软磨硬泡,各种手段使了个遍,非要寻到她的下落,父母不堪其扰,虽死不松口,却因经受不住他的纠缠,憔悴得不成样子。他那个未婚妻,出生名门望族,本不把她这么个玩意儿放在心上,但见赵守诚这般殷切切的模样儿,也有些恼,发话下去,又是一番折腾。这下牵连甚广,李家人个个怨声载道,把李淑贞好一番埋怨,便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出来,李家二老心里内疚,兼之这事儿本不体面,也是抬不起头来。
李淑贞手里头钱财本就不甚多,生产加上调养花去一些,婴儿要好生看顾,又花去一些,在外生活,柴米油盐房租水电哪样不用钱,一时竟不剩下什么了。她带着个孩子,却还要为生计奔波劳累,心里记挂着家里人,知道自己竟连累了一大家子吃挂落,又气又急,竟又病了一场。这一病可不得了,前些时赚的钱都赔了进去,却还是不够,只能回家硬生生挨过去。那一遭儿,女孩儿才晓得什么叫做贫病交加,什么叫做生活艰辛。
她挺了过来。为了赚钱,她寻了不少活计来作,她到底是大学文凭,又实打实上过班经过事,手底下硬实,又肯吃苦,虽然为了照顾小孩时间上总是不凑手,但是有了些钱请了人看顾,倒还能应付过去,渐渐地竟然也存下了一些钱。她再暗地里打听,知道赵守诚到底不耐烦,又寻了个新欢,去的少了。杜小姐忙着□□未来夫婿,也不再理睬李家,抬抬手放过去了。只是父母亲记挂女儿,日日思念,因事情闹得大,家乡风言风语,传得很不好听。李淑贞只能悄悄安慰父母,待过去几年,事情平息了,她再不声不响回去,只当是她去了外地上班就是了。
然而,话是这般说,生活却还是万般难。且不说单身女人带着个小孩儿,没个丈夫可供依靠,要遇到多少闲言碎语,等到婉晴长到两三岁要上幼儿园,却又遇到麻烦。李淑贞逃出来时虽没有忘记带上身份证户口本,却还是个未婚女子,没有结婚证,却又如何给小孩儿上户口呢?小孩儿没户口,那就是个黑户,日后在社会上可就备受歧视,处处受气,连幼儿园都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