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天佐正对上曹恩凡双眼,看他眼中明显倦怠,实在是不想再跟自己打了。只是那对瞳仁又大又亮,他止不住地端详着,真是难得看到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他看得出神,以至于曹恩凡不得不把他推开,才结束了这场缠斗。
二人刚一分开,便有叮叮当当铜子儿落地的声音响起。章晋平收得开心,曹恩凡却看看地面上滚着的零钱摇头。他向严天佐抱拳道:“太对不起了,实不想把你扯进这种事里来。”
严天佐不以为意,反而得意有人爱看他打,把双刀放回兵器架子,穿戴好衣帽,笑笑说:“这有什么了,我也难得显露显露。本来就是为了我险些做不成今天的生意,这下买卖成了,是好事儿啊。”
曹恩凡看他不计较,只得再抱拳谢过。
章晋平捡完了地上的钱,用小锣装着递到曹恩凡眼前:“都说不打不相识,你们俩这还打出钱来了。”
“虎子哥,看把你乐的。”
章晋平挠挠头,忽然敛起笑容,对着严天佐郑重其事地说:“我叫章晋平,这些日子承蒙您照顾,先谢过了。”
“章兄弟好,我叫严天佐。如果您二位不嫌弃,咱们就算交个朋友了。”严天佐说完话,便盯着曹恩凡看,见他抬头看着自己犹豫片刻后,终于点头笑了,才呼出口气,松了肩膀。这个朋友结交得,可是颇费了周章呢。
☆、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
一打一闹,已经过了正午,严天佐劝曹恩凡和章晋平收了摊子,张罗着要请他俩吃饭。曹恩凡颇不好意思,便推辞说不必他破费了。章晋平本就心宽,想不到拘礼那层意思,只是知道严天佐是冲着曹恩凡来的,曹恩凡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不方便多说话。可是严天佐不依,夺了曹恩凡手中的枪放回兵器架子,拉着他就走。
曹恩凡已经被严天佐闹得头晕了,连连叹气,不知如何应对是好,停下步子,挣脱了他的手说:“那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好歹让我们把东西放回家。”
严天佐看他的意思是应承了这饭局,高兴地点头:“好好好。我跟你们一起收拾。”
因曹恩凡家离天桥稍远一些,所以往常他都只拿着自己的红缨枪回家,其他东西是章晋平保管。见严天佐在一旁殷勤帮忙,拦也拦不住,曹恩凡就想着让他帮章晋平拿点东西回去。可是章晋平虽然卖起艺来并不拘束,却也是要脸面,不想让个不熟的人看到他家破落样子,就推说不用。曹恩凡看出他意思,也觉自己唐突了,便不再多说,照例提了枪,由严天佐陪着往兵马司胡同儿这边走。
严天佐一路嘴不停,把沿路每条胡同儿都问了个清楚。曹恩凡本是有一句没一句跟他聊着,奈何他聒噪久了,却也聊出些趣味来。严天佐说到起兴处,手舞足蹈还会唱上两句,然而荒腔走板,把曹恩凡逗得忍不住笑。
“哎呦,你可是笑了!”严天佐跟发现了宝贝似地惊叹。
曹恩凡看他这样子,不禁摇摇头:“你也不听听你自己唱的,我倒是想忍着了。”
严天佐低头看看自己,重又使了身段,拉起山膀:“怎么?我唱得不带劲?”
“带劲,”曹恩凡顿了顿,看他装模作样的,也起了玩笑的心,“何止带劲?简直太带劲了!”
严天佐听出他话里嘲弄,却不恼,反而有些开心,能开玩笑便是又亲近了几分,看来他是已经拿自己当朋友了,于是用京戏中老生的念白回道:“先生谬赞了!”
曹恩凡斜睨着看他躬身行礼,忽又想到问他来历,待他直起身问他:“严兄是哪里人?”
这一问有些突然,严天佐脑子里迅速盘算着要不要跟他说谎,可又一琢磨,这无非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干脆如实回答:“老家苏北的,十来岁到的上海,就落在那儿了。”
“上海?”
“嗯。”
“可听着严兄并没有上海口音,听着还有些北京腔。”
听到这句,严天佐忽然乐得灿烂:“真的真的?听着真有北京腔?”
曹恩凡点点头:“所以,即便知道你是外地来的,也并没想到是南边儿。”
严天佐直起腰杆子,难掩得意之色:“这可是我天天泡戏园子,跟戏台上的角儿们学来的。”
这便解释了他说话拿腔拿调的原因,曹恩凡随口应了句:“难怪。”
“难怪什么?”
“没什么。”
严天佐不虞有他,接着说:“我本来就不是上海人,这些年也不想学上海话。自打几年前,在杜先生堂会……”及时停下了话头,严天佐发觉自己得意过了头,再说要把身份露出来了,便立刻止住了嘴。
“怎么了?”曹恩凡听到他话说一半突然哑了,以为他碰到了什么。
“没事。”严天佐赶紧把话头转开,“是不是快到了?”
“嗯,进了胡同儿,第五个院儿。”
严天佐见曹恩凡并未注意他岔开话题的生硬举动,小心地舒了口气。他虽不清楚杜先生在北平的名声,却也不敢随便提他,毕竟那是叱咤江湖的上海闻人。不过要说起来,他会爱上京戏还确实是蒙幸于杜先生。五年前,杜氏祠堂落成,他得了便宜,蹭了三天的大戏看,名角集萃,好戏纷呈,此盛况绝对空前绝后。自那以后,他便沉迷于那三五步即可行遍的天下里、真人作假的戏台中了。如今回想起那几日的排场,说是举国欢庆都不为过。党国上下,送匾的送匾,致辞的致辞,列席的列席。所谓“荣宗耀祖”、“光耀门楣”,做到极致不过就是杜先生这样了,以至于没人还敢记得他的出身。只是杜先生不会知道在堂会的角落里,还有他这么一只小爬虫。而严天佐自己也并不在意能不能入杜先生法眼,至少是不如他哥哥在意。
到了曹恩凡家门口,他去开锁,严天佐在旁边等着,听到一声招呼,喊道“鄂托家六爷”,那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却透着诚心诚意的亲热劲儿。二人齐齐回头,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披散着白发,身体佝偻,提着空鸟儿笼子的老人。
曹恩凡狭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地把红缨枪往严天佐怀里一推,快步迎了上去,唤了声:“康爷爷!”
老人原地没动,弯腰给曹恩凡打了个千儿。曹恩凡赶忙将他扶起来:“康爷爷,您看清了,我是恩凡,不是我爷爷。您跟我行礼,不是折我寿嘛。”
康爷爷抬头,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年轻人,一拍脑门儿:“哎呦,是咱家小六爷啊!我是老眼昏花了。我还说呢,鄂托家老六怎么也不见老呢?”
曹恩凡搀着康爷爷往前走,笑笑说:“我爷爷四十多就没了,您可不是见不着他老。他要是有您这么硬朗的身板儿,那才是我们家的福气呢。”
康爷爷拍拍曹恩凡的手说:“当年别说你们家,就是兵马司这一片儿上,就数你爷爷最精神!现在看看,你跟你爷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你爹都不行!”
“我爹那是太胖了。”
说话间走到了曹恩凡家门口儿,他看严天佐被晾在门口儿抱着他的枪,道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
“哟,这儿还一位小爷哪!”
“这位,”曹恩凡犹豫着,向严天佐瞟了一下,“这位,是我朋友。”
“恩凡的朋友啊。”康爷爷说话间就要给严天佐作揖。
严天佐也没见过这么大岁数的长辈跟自己行礼,手忙脚乱地把曹恩凡的枪立好,想学着康爷爷和曹恩凡的样子也打个千儿,诚惶诚恐中搞不清是伸哪只手迈哪条腿,四肢怎么摆都不是。曹恩凡看他一眼,赶快先去拦住了康爷爷,说道:“您别跟我们小辈儿的客气了,快跟我进屋坐会儿吧。”说完,朝严天佐使了个眼色,自己去拿了枪。严天佐过来,俩人一左一右扶了康爷爷进门。
“这位小爷长得也好,这身材样貌,要是再会点儿功夫,早年间一准儿能进御林军。”
“爷爷,您真好眼力,我还真会功夫呢!”严天佐可是得意,完全没留意曹恩凡睥睨的眼神。
“就是啊,你这身洋人打扮,我看不惯!”老人家摇着头,满脸的不屑,“光绪帝当初要是不搞这些个洋玩意儿,大清也不至于没了。”
曹恩凡和严天佐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将康爷爷扶到正堂坐了,曹恩凡把他的鸟儿笼子放到了桌子上,自己去立好了枪,又回来给他倒上水。严天佐围着屋子上下打量,还朝里间张望,曹恩凡叫了他一声,才觉得自己略失礼,回到桌旁陪着康爷爷坐下了。
“哎,还是你这老院子好。”
“也不能算老,四十多年而已。光绪年间搬来的。”
“比我强,我现在连个家都没了。”
“怎么呢,康爷爷?您现在住哪了?几位叔叔呢?”
“儿子孙子把老宅子卖了,全都出关去满洲了。给我买了灵境胡同儿的宅子,外孙子偶尔来看看我。”
“童大哥?”
“对,就是童飞那小子。”康爷爷没来由地叹了口气道,“这小子,在警察局里,别的不学,学会玩儿男人了!真是丢了我们康锡哩家的脸!”跟着,他颤颤巍巍地拍了下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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