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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道不销魂 (李陶风)


  胡思乱想间,这出戏完了。休息了十几分钟,《状元媒》开演。
  戏中的柴郡主身段儿风流,唱腔甜润,双眸顾盼生情,看得严天佐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寻思着若是此生能得此一佳偶,真是不枉人间走一遭了。待柴郡主忆起那日阵前与杨六郎的相逢时,更是小儿女姿态尽显。想那年轻将军英姿勃发,骁勇善战,花枪使得如蛟龙出海……严天佐不禁闭着眼睛随唱腔在脑中描摹,出现的画面却幕幕皆是那个舞枪的人。他猛睁开眼,看台上的正旦抖着水袖娇羞掩面,自己竟不觉间也跟着脸红了。

☆、我与他怎交言令人彷徨

  之后接连几日,严天佐都是中午去天桥,看那人舞一套枪,丢一块便走。下午到处逛逛,看哪个戏园子晚上的戏好就买票,晚上听戏。一天天倒是落得个逍遥自在,偶然想起哥哥交代的事情,也尽量不去细琢磨,顾着眼前的乐呵要紧。
  他是不在意,可把曹恩凡弄慌了神。这每天一块钱,他是什么意思?曹恩凡自然不是跟钱过不去,可是这大把撒钱必然有问题,就算是想答谢自己,也没必要每天扔了钱就走。谁谢谢别人不得近前说两句客气话啊?前两次,曹恩凡想跟他说话,可那人不给机会,转身走的比谁都快,之后他就有点赌气了,你不说话我也不说。只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儿?
  章晋平也觉出不对劲儿了,看那人今天又是给了钱就走,没忍住问曹恩凡:“小曹,你一定得问问那人,他这是要图咱们点什么呢?”
  “咱们两个穷光蛋,他有什么可图的?”
  章晋平摇摇头说:“这可说不好。要不你说,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曹恩凡收拾着东西,手中停了下来,摇摇头说:“嗨,虎子哥,你别想了,我也不知道。实在是纳闷儿,明儿个问问他就结了。”
  前几次,他和虎子为了分这一块钱,还特意去买点东西换成零的。之后既然每天都有,二人干脆今天这个是你的,明天那个是我的,省的去换零钱了。今天这一块钱恰好赶上是曹恩凡的,他把这一块钱揣进钱袋子放好,心里也想,明天一定问个明白。若是他想的还是报恩,就告诉他多大的恩情也还完了,该忙什么赶紧去忙什么吧。
  严天佐当天确实有件事要赶紧办,下午就去买了笔纸。到北平也七八天了,之前一味地逃避现实自己混玩儿,现在也该给哥哥报个平安了。不过他不想拍电报,太快让他哥知道他在哪,估计很快就会来催他了,于是提起了多年没碰过的笔,给他哥哥写了封书信。且他留了个心眼,行文中先详细叙述了北平的风貌和见闻,另外只说还没和通州这边的堂口接上头,要再等些时日,自己一切都好,最后并没有留下现住的地址。封好了信,高高兴兴地去邮局寄了。回来路上,手里掂着买邮票找回的零钱,严天佐琢磨着,也该到时候跟那舞枪的露露真身了。只是今天不行,晚上的《龙凤阁》不能耽误。
  次日将近正午时分,秋日高挂,晴朗爽利。曹恩凡照常舞着枪,转身间,一眼看到那个一身西装的人从人群后面挤到头一排,心道一声:倒是准时。接着身形一拧,一招“夜叉探海”松了腕力,红缨枪矫若飞龙,枪尖堪堪擦着那人的帽檐扎去。围观人群大哗,却一时谁都没敢动,待到那枪噌啷啷落地,众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皆是又惊又惧。脾气好的便散去,脾气差的便破口大骂。章晋平吓得紧忙闪到曹恩凡身前,作揖赔罪,好话说尽。
  严天佐吓得腿软,却因着自己也曾刀光剑影拼杀过,到底留了份从容态度在表面,是以看不出他当下有多后怕,仍旧抱着臂,只眄睇了一眼那躺在他脚边的红缨枪。
  见险些被抢扎的正主并未起急,旁人也不好过分纠缠,不多时便散尽了。章晋平愤懑地埋怨了一句:“你也太不小心了!上次扬了人一身土,这次倒好,差点把人扎死!我还以为你多有准头呢!”
  曹恩凡自是很有准头的,不然稍有谬误,枪尖可就不是擦着帽檐了,至少要废掉那人一只眼睛,可偏就不偏不倚地在他帽檐边停下,带得他帽子晃了晃而已。
  “虎子哥,你别担心,今天生意不做也不妨事,这位爷这几天给的早够养活咱俩一年了。”话虽是对章晋平说的,曹恩凡却全然没有看他,甚至连头都没偏一下,而是直直看着他嘴里的“这位爷”。“你不是让我问问嘛,我现在就去问个清楚。”
  严天佐看眼前这俩卖艺的磨磨唧唧的,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这舞枪的人是故意把枪耍脱手,借机挑衅,可是对方却不知,严天佐要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别说这枪没伤着他,就算伤着了,他也是转头就走的脾气。只能说,他这招使得时机正巧,严天佐确实也想正经拜会他了。于是,他扶正帽子,往前走了两步,笑笑说:“这位兄弟,不知道我怎么惹你了,头一天见,还为我挺身而出追了毛贼,今天怎么就对我刀兵相向了?”
  曹恩凡头一次见他拎着行李,本料定他是外地人,也只那日说过两句话,口音也没注意,现在仔细听来,他说话却是北平口音,只是说不出的怪异,听着拿腔拿调的。曹恩凡想了片刻才觉出他这腔调好像京戏念白,有点好笑。不过,他并未在口音这事儿上多纠结,便抱了一拳道:“一时失手,对不起了。”
  “我看不像一时失手,应该是有话跟我说。”严天佐见对方心里也有算计,干脆顺水推舟,只等着对方正中下怀。
  曹恩凡见他明白,便也不遮掩,走过去捡起了自己的枪:“您这么痛快,我就直说了。那天帮您追贼拿回箱子,不过是因为您是为了看我舞枪才被贼偷了的,我去捉贼是应当应分。后来您每日来捧场,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可您这每天一块钱,我们哥儿俩确实有些受不起了。您要是还记着那天我帮了您,这几天您赏脸给的钱我就收了,之后您也不用挂念着这点儿事了。我先谢过您了。”
  严天佐看这人是把这点儿小事儿当事儿了,走过去拍了拍他肩,嘿嘿笑着说:“兄弟,看你说的,这么一板一眼的,跟我唱《大保国》呢。多大点儿事儿啊,不就几块钱吗,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我是羡慕你好功夫,想跟你交个朋友,说不定能从你这儿把这套枪法学走呢。”
  严天佐随口一说,却不知道碰了曹恩凡的禁忌。别的都好说,这套枪法是万万不能随便传授于人的。这些日子出来卖艺,曹恩凡都是挑着其他枪术套路中也有的招数耍出来,并且每招都做了精简,从未以全部面貌示人。这人要是因为看上了自己的枪法才这样大手大脚施与钱财,那这个朋友可不能交。
  曹恩凡忙摆了摆手:“爷,您太抬举我了,我这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没有什么好学的。要是想学好功夫,这天桥有的是高人,您再去踅摸踅摸吧。”
  严天佐当然是没看出来曹恩凡的顾忌,兀自笑嘻嘻地走到了兵器架子前,把外套和帽子挂在了立在一端的旗杆上。他看来看去,挑了自己曾经碰过一点儿的大刀,一拿还拿了两把出来,握在两手中掂量着。
  “没关系,你不教我也没事儿,好歹指点我两招。”严天佐端着刀,走到曹恩凡面前,两人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曹恩凡摇摇头,心想这人真是无理取闹,只好无奈地劝了句:“爷,您别闹了。”
  严天佐不理会他说了什么,只道:“我叫严天佐,你别再叫我‘爷’了。”看曹恩凡握着枪叹气,笑着问:“你呢,你叫什么?”
  曹恩凡敷衍地抱拳道:“曹恩凡。”
  “好,曹兄弟,那咱们来过两招吧!”严天佐说着,双刀一挥便朝曹恩凡砍了过来。
  曹恩凡一看便知,这人哪会使什么双刀,稍练过几年拳法罢了,也甚是不精,与他这童子功实在没得可比,于是极为懈怠地应了几招。
  严天佐自知技不如人,因此口上仅以讨教为名,便不会太丢面子。他也看出曹恩凡仁厚,普通过招必然会处处小心别伤到他,这样一来,反而严天佐招招使得无所顾忌,双刀玩儿了个痛快。
  刚才曹恩凡失手一枪,吓跑了围观众人。严天佐和曹恩凡这一开打,又把好多人给吸引回来了,渐渐又围成了圈儿。还有人议论着:“你看,他刚才差点把这人扎了,没想到人家也是练家子吧,找他玩命来了。”另有人说:“我看不像,这俩人打的比戏台上还安生和气,哪像玩命呢?我看着,倒像扈三娘捉王英呢!”一开始说话的还不服:“那这能打起来,说明这差点挨枪扎的也不是好惹的!”
  章晋平之前看他俩你来我往的,本还想劝劝。他虽是怕严天佐每日撒钱别有居心,但也不至于就跟曹恩凡说的那么绝情,再不想往来似的。只是看那二人没一个想问问他的意思,就没插话。这下俩人动起手来,也不明白是怎么个情况,倒是重新招来了好多看客。章晋平一看自己也别闲着,拿起小锣儿,吆喝着敲了起来。
  过招的两人被小锣儿敲得一阵分神。曹恩凡忽然有些愧疚,居然拉上严天佐一起卖起艺来了!眼前严天佐双刀接连下劈,曹恩凡使出“金簪拨灯”应下双刀,顺势一旋,将严天佐带进身前,说了句:“停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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