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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道不销魂 (李陶风)


  “你家连油盐酱醋都没有。”
  一双手忽然覆上了水底的那双手,曹恩凡一个激灵,抬头看,只见严天佐的眼神还留在灶台上。盆中本是清凉的井水,此刻却如沸水般,滚烫的让人无法忍受。曹恩凡抽出双手,挤出了一个假笑:“我自己不怎么做饭。”取了擦手布擦干净双手,把布直接丢到了盆边。
  严天佐一手凌空接住,笑笑说:“小心扔地上。”
  “洗完了?”
  “嗯。”
  曹恩凡把水泼进了院子,忽感满院子泛起了沁人的潮气。水映着月光,像结了一地的冰凌,闪闪烁烁,很好看。
  “去里面坐吧。”
  严天佐还没迈进堂屋,便看到了桌子上的两只相思鸟。他高兴地盯着,走到了桌边,朝还在厨房里的曹恩凡喊:“康爷爷还真不要他们啊?”
  曹恩凡从小煤炉上拎起了刚煮沸的一壶水,进屋给严天佐泡茶。“嗯,我记得他不喜欢的。”
  严天佐接过一杯茶,坐下了,满脸堆笑,学着鸟叫逗弄那两只相思:“那就麻烦你养着了。”
  “客气了,这两只鸟儿……”曹恩凡看着笼子里的两只小鸟儿活泼泼地叫着,争先恐后地去啄严天佐伸进笼子的手指,顿了顿说,“我也挺喜欢的。”
  “那就好。”原就是自己喜欢的,现在终于留下了,严天佐倒是觉得曹恩凡替他养着更放心些。“这笼子是你的?”
  “我哪儿有笼子,这也是康爷爷的。”
  严天佐心里有点儿不悦,心想怎么就跟那康爷爷择不清楚了呢,再说,还不止一个康爷爷,还有他家那个外孙子。
  见严天佐突然半晌没说话,曹恩凡想重新起个话头,又一时找不出个题目,想了想只问出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他答得理直气壮,没发现听话的人反倒心虚了,却应景的补了一句,“还有鸟儿。”
  曹恩凡点点头,终于在桌子旁落座了。他已然知道童飞见过了严天佐,这二人的相见,在曹恩凡心中打了个奇怪的结。他单听童飞一面之词,并不清楚严天佐是否认出了童飞,既然有结,便想解开,此刻或许应该问问。
  “我今天去康爷爷家,见到了童飞,康爷爷提过的,你还有印象吗?”
  严天佐也是一直憋着想要问这件事,现在对方先开了口,他倒落个轻松:“有啊,那个外孙子。”
  曹恩凡看他言语轻佻,却不明缘由,笑笑说:“你还真是记得清。”
  “我白天修鸟笼子的时候在集宝斋碰到他了,他估计认出了康爷爷的鸟笼子,可是我又不认识他,虽然猜到了,但我也没跟他多说什么。你叫我去修笼子,我只管修好了给你拿回来。”
  曹恩凡听他说话似乎带着无名火,只得应道:“你这样也没错。”转而想到童飞叮嘱他不要跟严天佐过从甚密,又问,“你跟他说什么了吗?”
  确实是没说什么,但严天佐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他和童飞对彼此都没有好感,眼前曹恩凡是拿自己当朋友的,倒不如试试跟他告个状,唉声叹气说道:“我跟他没说什么,他倒是跟我说了几句,听上去好像没拿我当好人,叫我在北平小心些。”
  严天佐见曹恩凡微微蹙着眉头,心想可不能让他把童飞的话当真,赶忙解释道:“他不是做警察的么,而且看着还有官衔。我就当他是习惯了保持警惕,免得疏忽了给自己找麻烦。”
  曹恩凡觉得有理,毕竟他自己完全没看出来严天佐有什么不对,要说不对地方,也就是他对自己太亲热了些,躲都不知道怎么躲。
  “你今天见了他都说什么了?”
  “嗯?”
  “你跟康爷爷那个外孙子啊,不是也好久没见了吗?”
  曹恩凡回过神,若无其事地说:“哦,没什么。看我去给送笼子,猜出来你是我朋友,就跟我说碰到你了。没说两句话,我就回来了。”
  严天佐点点头,又看向桌子上的鸟笼,有点赌气地说:“是我买来,我要养的鸟,不用别人的笼子。明天我去买个新的,把这个还给康爷爷。”
  曹恩凡不知他为何非要拎这么清,但他既然说的如此不容置疑,便点点头说:“好,你买了新的,我就去把这个还了。”
  严天佐立刻拦下他的话,“这是你替我借的,当然要我去还。”
  曹恩凡无奈笑笑:“我跟你一起去吧,你也不认路。”
  “嗯,这也好。”
  第二日一早,严天佐先去买了新的鸟笼子,拉着表演到一半儿的曹恩凡回了他家,把两只相思换到了新笼子里。严天佐看着鸟儿们焕然一新的住处,心里很舒坦,抱过曹恩凡的肩,说:“走,把这个还给康爷爷去。”
  曹恩凡肩头一僵,又不好刻意逃脱,只好乖乖任他揽着走到门口。
  头一天来是傍晚时分,天光不明,今儿再进来康爷爷家的院子,曹恩凡才看清那枝繁叶茂的桂树已经开了一树金灿灿的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只有一棵树,却因其长得蓬勃而显得满院子都热闹了起来。
  康爷爷乐呵呵地拉着两个年轻人走到北屋,招呼他们坐下。严天佐第一眼见到那桂树便喜欢的不得了,想着康爷爷能每天在这般景致中生活,真是好羡慕,却发现曹恩凡比自己更羡慕。他三两步便回头看看那一树桂花,映着红墙绿瓦,和湛湛青天,神色陶陶然如同喝了甘醴。
  康爷爷留两个人多坐会儿,二人异口同声推说有事,放下了那个笼子就离开了,绕过影壁时,严天佐见曹恩凡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桂树。
  眼看九月底了,天气越来越冷。晚上,严天佐缩在被窝里,想着北方冷是冷了点儿,但是被褥干爽舒适,若是冬天火烧的足,也并不会比南方的冬天难熬。胡乱琢磨着,他竟有些想多在北平呆些时日。实则,他已经是不得不久留北平了,因为这大半个月来他是一件正事也没干,通州的堂口再不去看看,他哥哥大概就要亲赴北平来找他了。
  去通州要坐火车,一路从内城向东。出城时,遇到了日本人设的路障,严天佐抱怨为什么总有人给他找麻烦。火车停了小半日才继续往前,到了通州已是下午了。对于青帮来说,通州的堂口可谓是天高皇帝远,几乎是自成一派了,严天佐人生地不熟,连去哪找人盘道都不知道。只好先去踅摸个落脚的地儿。
  这边可住宿的旅馆,条件差的堪比大车店,能有个正经门脸就不错了,严天佐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家还算干净的住下了。硬板床硌着腰,他一宿都没有睡好,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天亮的,可是立刻起床的话,又满肚子怨气,于是气呼呼地翻个身,竟然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秋日爽利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严天佐收拾得干净利索,出去寻找通州堂口的所在。
  有码头的地方必有青帮的人。通惠河虽然已经停止漕运几十年,但作为帮派盘踞的据点不会轻易改动,果然,严天佐在码头原址的地方见到了疑似同帮派的人,上前讲了几句黑话,证明没有认错。严天佐自报家门,便被引荐去见了通州堂口的詹大爷。
  严天佐自然是不能讲明自己来北平的原本目的,只说是淞江堂口的人来北平探亲,顺路来拜望通州堂口的各位师叔。
  詹大爷抽着烟斗哈哈大笑,说你们上海最近来的人还真多,不会是那边不好混了吧。
  严天佐看他有意嘲讽,明白是想占点口头的便宜,懒得跟他计较,笑着说:“世道这么乱,确实不好混。”
  “不好混来我这边儿啊,我这里太平,没人跟咱抢生意。”
  “那是詹师叔您有本事。”严天佐恭维着,只是为了赶紧套出来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您刚说最近还有从上海来的人?”
  詹大爷没察觉严天佐的目的,抽了口烟说:“就一个月前。嗯,穿的也跟你似的,假洋鬼子一样。”
  “要是跟我同门,看来我还得去见见他。”
  “他是八爷门下的,你不认识吗?”
  严天佐当然是认识的,那人托辞办事逃来北平,随即便被严天佑查出了真实身份,他才被哥哥派来杀人灭口。想到自己的处境,眼前又不得不跟詹大爷这样的人周旋,严天佐暗自叫了声苦,摇着头差点唱出了个哭头,心中感叹一句:真是不如天天跟着曹恩凡去卖艺好。
  詹大爷见上海的人混得还不如自己堂口好,相当自鸣得意,为了更显风光,特意留下严天佐,好吃好喝招待了三日。三日之中,严天佐得知他要追杀的那个人现在城内做生意,似乎很有点名堂,尤其跟日本人相交甚密。严天佐本来对这些个外国人没什么好的坏的印象,在上海他住在公共租界,外国人见得多了,只要不碍着他吃喝玩乐,什么颜色的头发眼睛,他才不愿意关心。只是这趟来通州,由于日本人设置路障,耽误了他好长时间,于是他就格外地讨厌起来日本人。没想到,他要处理的那个人和日本人好,那就算杀了,也没什么可惜。
  三日已过,严天佐折返回城,一来一回足足是五天。他这趟来通州并没有告诉曹恩凡,故意的。他早就编排好了一肚子故事,准备回去时跟他讲。坐在回北平的火车上,想着自己平白消失了五日,不知曹恩凡会是怎样的心情,严天佐突然有些期待再见面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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