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简冷笑连连,瞧瞧她这口气。
亲姐们吵架有一点不好,平时脱口而出的国骂用在这里就不太合适,片刻犹豫,气势就大大减弱,但也没关系,还有别的。
方简:我草你大爷。
方纯:??
——很好,出去几天,还学会说脏话了。
方简:日你先人板板,你个砍脑壳的,瑞金大厦二十二层失大火了,你还不快跑?
手机那头的方纯沉默了很久,方简得意洋洋:怕了吧。
过了两分钟,那边似乎已经消气,无视她的不敬,继续下达命令:两点前,楼下咖啡厅,我们谈谈。
谈谈这次词很玄妙,方简想,确实得谈谈,她不能再当遥控小汽车了,要把手柄操作权从方纯手里夺回来,要彻底独立。
小莱抱着晾干的衣服走过来,衣服一件一件拆下衣架,再一件一件叠成四方块,她兴致勃勃说起团建的安排,“她们说那个山庄下面有一片很大的湖,叫红叶湖,湖岸种满红枫,秋天特别好看,现在不是秋天,但我们也可以钓鱼游泳,你会游泳吗?”
方简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小莱上床换衣服,“问你会不会游泳。”
隔着床帐,方简双手攥紧,指尖几乎掐进肉里去,鼓起勇气,“小莱,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必须得马上回去一趟。”
床帐掀开,挤出一张焦急的小脸,“出什么事了?爷爷奶奶吗?还是别的人?”
心砰砰乱跳,方简表情扭曲,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有难看,“刚刚,接了我姐姐的电话……电话里说不清,反正不太好,是……爸爸,摔倒了。”
爸爸身体好,壮得像头牛,真的摔倒应该也会没事的吧。爸爸,对不起了,真的非常对不起,女儿大不孝。
“那你快回去吧,反正不用上班,我向领班帮你告假,没事的。”小莱快速穿好衣服出来,连拖带拽把她送出去门去,比她还着急,“赶紧回去看看,别耽搁。”
方简握住她的手,满心的愧疚,真相几番忍不住脱口而出,话到嘴巴,打了几个转又咽回去。
“可是你怎么办?团建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该问你自己吗,为什么又把问题抛给别人。
小莱狂按电梯键,快速给出解决方案:“我不去了,我在宿舍等你吧,你要能早点回来,我们还有时间玩,你要不来,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方简站在电梯轿厢里,一动不动,小莱贴心帮她按了楼层键,等待电梯门合拢的那几秒钟,明明那么近,却似相隔山海。
“如果我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间,方简听见小莱这样说。
我想陪你啊,可我们是同性恋嘛,还没怎么好好在一起呢,万一跟你去了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怎么办?我还不想和你分开呢……就算以后真的要分开,至少得有过一段在一起的时光吧。
多体贴多周到啊,这些问题小莱都帮她想到了,暂时的分离是为了更多的时间能待在一起。
事实呢?都是骗你的呀,方简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从小撒谎成性,渴望得到父母的偏爱故意泡冷水澡把自己弄生病;不想当兵在被窝里打手电看漫画毁掉眼睛;饭桌上吃很多东西私下却催吐,为了得到一副瘦弱的会得到更多关心的柔弱身躯……
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数也数不完。
谎言被揭穿后会怎么样,方简从来没想过,所有细节她都考虑到了,不会被发现的,撒谎是她最擅长的事。
再说发现就发现呗,反正也是家里的透明人,没人在乎的。
父母也慢慢知道,她只是一个缺爱的小孩,到最后都会原谅她的。
没关系的。
跌跌撞撞走在仲夏清晨的小雨里,行走间体温渐渐升高,外套穿不住了,方简脱了外衣在雨中狂奔,不知怎么得跑到了停车场。
凶案现场已经被处理干净,只余地面大块斑驳残红,死人、小斧、受伤的保安早就没有了。
不明情况的人们走过鲜血蜿蜒的水泥路面,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里几个小时前死过一个人。
四十分钟后,方简在瑞金大厦楼下停车场放好车,熟门熟路乘电梯抵达跟方纯约好的咖啡厅。
隔着玻璃门,她看见方纯坐在沙发上冲着她笑,这笑有几分无奈的宠溺,更多是自得——看吧,再怎么跟我吵架,你还是得赶来见我,我是你姐姐。
“我帮你点了一杯摩卡,你看起来需要补充一些糖分,再来个小蛋糕?”
方简点点头,她确实需要补充能量,不然待会儿怎么有力气吵架。
“你为什么在我车上装定位。”落座后方简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我不放心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方纯双手交握平放在桌面,领导派头十足。
方简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方纯摇头,面上是她惯常的不计较,摊上这样一个妹妹真是很无奈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得注意,偏偏她还不领情。没错,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当个姐姐可太不容易了。
小蛋糕上桌,方简张嘴就啃,黑森林三口下肚,方纯从皮包里翻出纸巾,方简跟她作对的方式是手背在嘴巴上滚一圈,右手五根手指分别刮过上下嘴唇,这才接过纸巾慢条斯理擦去手背上的巧克力酱和奶油渍。
这是她吃罗马假日员工食堂学来的,佳丽部的主管就是这么擦嘴的,完整版还得再擤一把鼻涕,擤鼻涕的大拇指和食指在身后自建房的粗糙墙面上抹一把,就哪里都干干净净了。
哦对了,揩在手背上的辣椒片和油渍最后是直接蹭在裤子上,反正黑裤子也看不出来。
方简想,她还是欠点火候,下次注意,最好是在年夜饭上当着全家人面表演一次完整版。
方纯已经傻了,送咖啡过来的店员也傻了。
午休时间,咖啡厅挤满写字楼里的社畜,公司几个实习生小跑上前跟老板打招呼,方纯礼貌微笑,唤来服务生,把她们的账一起结了。
方简端起咖啡杯就开始嗦,“嘘嘘嘘”地嗦,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方纯脸上纵容宠溺的笑逐渐崩塌,方简知道她和方正的弱点在哪里,要面子,相当的要面子。
“稍微小声一点。”方纯低声警告她。
方简意味不明一声哼笑,腾地站起来,逼近她,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恶魔般阴沉低语,“我的事你少管,你再管东管西,小心我死给你看。”
她解开左手腕上的彩虹手链,腕内白色刀疤深浅不一,那次她一共切了十四刀,留下了一半的疤痕,除了诊所缝针的大夫,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份绝望和深红。
手腕怼到方纯面前,一字一句从牙根里挤出来:“我的朋友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生来都像你这样好命,你可以瞧不起她们,你心里怎么想我真管不着,但我希望你嘴巴放尊重点。还有,我不想再做你的傀儡了,以后没事别给我打电话,也别给发短信,也不要把切好的苹果喂到我嘴边。”
“我最讨厌吃的就是苹果,我牙龈不好,每次啃苹果都是一嘴血!你既然是我亲姐,为什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一次又一次让我吃苹果,无时无刻不安排我,我从来不爱吃苹果,我讨厌苹果!我恨苹果!我也讨厌你的安排!!”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吼出口,情难自控,眼泪汹涌而下,吼完端起桌上咖啡一饮而尽,大步冲出,薄瘦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天地间灰白的雨雾里,与这城市的森冷融为一体。
咖啡厅在这场不管不顾的情绪宣泄里沉默了五秒,时间好像也暂停了五秒,店员和客人们两三秒的匆忙侧目,一切又恢复原样。
方纯跌坐在沙发上,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镜片,几个实习生围在她身边,保持着递纸巾的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这是方简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对家人,反对她的安排,像公司年会上控掀翻饭桌那样掀翻了她。
方纯确信,她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可她还是觉得脸好痛,像被狠狠扇了两巴掌。
她脑子里乱糟糟,人的牙龈怎么会脆弱到啃苹果也会啃出满嘴的血呢?她明明已经把苹果切成很小块了……
还有家里炖的汤,进口鱼油补药,全家人无微不至的爱,怎么就一点也养不胖她?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方简带着一身的潮湿水汽绕路跑回停车场,躺在车后座那晚匆匆离去来不及收拾的小窝里。
被褥和枕头还残留着小莱身上的味道,这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稍微使她好受一些,可泪水仍难以止歇,她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太阳穴青筋每一次跳动都牵扯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事情完美解决了,方纯的样子多受伤啊,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过问她,可还是好难过,好难过……
每一次给身边人带来伤害都使她痛不欲生,可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试着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为什么这也成了一种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