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在这无人问津的晦气地儿抬头看看贺泽清凉的天,白鹰离去之后只剩无痕,彦凉就如同融化在这片蔚蓝中一样,彻底失去了音信。
作为长子本有权享受不输于俊流的名分,却选择了默默无闻地隐匿,成为随时被高空的恶劣条件和高风险任务折磨的飞行员,血汗无人观赏。这一刻,陆威扬突然感到那阵深植于心的内疚又开始蔓延起来。
“爸爸!”
肖恩刚从扑满灰尘的吉普里探出半个身子,一朵久违的花儿便带着清晨的露水扑进了他的怀里,这位已经习惯握紧枪柄的老将连回抱她的冲动都压抑了,他真怕捏碎了她,他摩擦过火药的粗糙双手怎可呵护花儿呢?
“爱米卢索,我的宝贝,你怎么能离开妈妈那儿呢?”他吻着女儿含苞般光洁饱满的额头,充满愉悦的语气完全和责备无关,“你的学校呢?”
“你忘了,”爱米卢索习惯了久别的父亲除了战场就空空如也的脑袋,绽放的微笑像太阳花般耀眼,耐心提醒到,“我已经在圣拉菲医院实习半年了。”
爱丽舍庄园今日多云,气候阴凉,她却不顾随行护卫的再三劝阻,穿上了只会在生日舞会上穿的碎花小礼服裙,披了条毯子站在大门口,瑟瑟发抖地等着肖恩一大早从飞鼠溪返回。
“看看你多美!”花够心思的打扮没有浪费,父亲两眼发光,无法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小姐。离开时她还是个看不出性别的黄毛丫头,而现在在这个充斥着粗人和雄性气味的庄园里,她像个天使吸引着所有军官与士兵的目光。
“战争要结束了,是吗?”爱米卢索迫不及待地问。在拉贝格尔他们已经连续几星期没有听见任何战事消息,而坚持驻守前线的父亲竟然破天荒地回到了休憩之地,没有比这更明白的征兆了。
“不,不,亲爱的。”肖恩有些可怜女儿殷切的心愿,然而谈判期间,按兵不动,战争只不过在度假而已,它随时可能因为进展的不顺利而露出更加狰狞的面孔。
于是他温和地叮嘱到,“这里仍然很危险,你必须尽快回去,别待太久好吗?”
受不了女儿明显垂丧下去的嘴角,他急忙拉住了跟他同一车到达的一个年轻参谋,笑着说道,“爱米,你看看这是谁?”
女孩祖母绿的眼睛染上一丝疑惑,反复打量着那张透露出熟悉意味的脸。那青年尴尬地望着她,儿时柔缓的线条已经棱角分明,唯有温柔的目光依旧。于是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望飞快溜走,她认出了这个跟随父亲征战的昔日老管家的孙子,亲昵地称呼道,“菲里?”
“好久不见,爱米小姐,”菲昂司当仁不让地为上司承担起了挡箭牌的角色,绅士地牵起她的手轻吻了一下,用他在战场上出落得阳刚无比的英武用作了对女性的杀手锏,露出含蓄的笑容,“上天对我太好了,我一直期待能和你再见。你的到来让这里可爱至极。”
负责搬运行李的护卫将车上的大箱一一卸了下来。肖恩注意到空地上的凉风正顽劣地吹动着女儿轻柔裙袍的白色花边,这才从久别重逢的陶醉中回过神来,“进屋再聊吧,宝贝,别着凉了。”
“菲昂司……”跟在女儿身后,肖恩故意拖慢了些脚步,拍了拍身边年轻人的肩膀,“我待会还有点事情,你不用跟着我了,好好陪爱米玩一会儿,午饭我会和你们一起吃的。”
结果,忙碌的指挥官顾不上与女儿多待一会,便匆匆离去了,直到餐桌上特意准备的菜都凉掉也都没有现身。为了弥补爱米看上去特别失望的心情,菲昂司不得不冒着被庄园中所有军官嘲笑的危险,答应在暴露于每个房间眺望下的空地上,陪她打一下午的板球,那是曾经主人的小姐最爱缠着要他一起玩的游戏,精巧,却着实不适合军人。
菲昂司的大手明显无法驾御那过于小气的画着金花的球拍,硬着头皮热身了半个小时后他的动作依旧僵硬,被对面如兔子般灵活的女孩杀得片甲不留,于是当他发觉已经有人端着咖啡杯在阳台上窃笑时,不觉忘记了控制手上的力道,猛一挥拍子,扎着漂亮羽毛的球冲进高空一度不见,最后划着弧线跌落在了远处花园里。
所幸小姐并没有嗔怪的意思,兴致勃勃地跑进了种满长青植物的屋后花园,在午后安静的温暾中寻找可能迷失在任何一片草丛里的彩球。
一阵风吹来,她直起身正想挽起散乱的亚麻色短发,伏低下去的灌木丛显露出了藏在花园角落里的楠木长凳,她被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少年吓了一跳。
那如家乡最深的水井般漆黑的眼睛,却配在一张充满曙光般灵秀的面容上,他的脸迎着稀薄的阳光,精致而理性,如同切开混沌的文明之刃。在刹那,爱米卢索以为他的父亲在后花园里藏了一只漂亮的兽,非人的,诞生在上帝掐灭了点灯人的火光后,否则哪有如此美丽神秘的气息?
少年也远远地望着她。他没有穿军服,而是半披着一条厚毛毯,里面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单薄得能清晰看见他紧凑蓬勃的身体线条,宽松的面料被风轻轻地扰动着,敞开的衣领下露出优美的脖子和锁骨。
“在找这个吗?”他突然举起左手,手里紧紧纂着失落的球。
看得入迷的爱米倏地脸红了,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男子,连小时候睡觉也抱在一起的木偶娃娃威廉都比不上。于是她心跳加速地靠了过去,“啊,谢谢你,”一边说着,她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少年的脚。他赤裸着双足,没有穿鞋袜,上面沾满新鲜的泥巴,这都不太奇怪,而是那纤细脚踝上锁上的一根粗重的脚镣,那种好像只会在狩猎中用在野猪或暴躁公鹿身上的镣铐。
“爱米,回来!别靠近他!”
菲昂司突如其来的呼唤在她接触到他手指前响起,她被护花使者有力地拉住,被迫退后了好几步,停在对方认为已经安全的距离上。
爱米愣愣地望着他亲切的菲里走到沉默的少年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玩具,并用严厉的语言命令他不准在这个时间到花园里活动,立刻回到房间里去。
“他……他犯了什么罪?”爱米一头雾水,被菲昂司带离那里时有些不平,比起这个咄咄逼人的哥哥,那个少年看上去没有一点攻击性。
“好了,他很危险。”菲昂司敷衍了一句,尽量不透露更多的信息。看着女孩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停下来,怜爱地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千万不要再靠近那里了,你不想让爸爸生气吧,爱米小姐?”
“今天感觉如何,殿下?”黄昏过后,费尔站在没有开灯的单人房间门口,眯着眼睛问候背对他坐在床边的少年。他身旁营养搭配均衡的晚饭还没有动,这孩子总要等它们全冷掉才下口,“真高兴这几天你都没有再试图逃跑。”
“出去。”他死气沉沉地回答,轻挪的动作带起金属的清脆声响。
“你有访客。”
俊流这才微微转头,这时费尔刚好拉开了屋子里唯一一盏光线柔和,或是说幽暗的吊灯,刚踏入房间里的人的面孔顿时清楚起来。
少年一时失语,怔忪地望着挺拔地战立在面前的男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出现多么不现实,而是他身上纯黑色的军服实在惊心,上面那张牙舞爪的双头鹫的徽记,是多少盟军飞行员的噩梦。
彦凉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个房间,一张不大的硬板床,一个书桌和一个柜子,带卫生间,比起关他的铁栅栏的潮湿牢房,这里真还算得是个人住的地方。被迫分开的这一个月,他被不明对方安危的焦躁调足了胃口,所幸眼前的少年除了心情不好外尚还安然无恙,这已足够让他不计较一切。
谁都没有先开口解释什么,于是费尔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调,“彦凉已接受过受降仪式,宣誓抛弃过往身份,从此效忠我们的帝国。”说完,看了一眼身边岿然不动的上尉,调子如同在陈述明日的天气,“多亏了他的合作,我们得到很多宝贵的情报,作为回报我们升了他的军衔,现在他已经是悖都空军部队的一名成员了。”
“什……”俊流无比震惊,他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无法出声,世界在他眼前宛然成了一个大骗局。
“你们自己聊吧,注意时间。”费尔随即自觉的退到了门外。
“荒谬!”俊流在关门声响起的一刻站了起来,头脑被盛怒激发得晕眩,他完全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投降了敌军?我不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么回事。”彦凉上前几步,不慌不忙地拖了书桌旁的木椅坐下来,“如他所讲。”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动,眉目间毫不避讳地带上鄙薄和愤怒,眼前这个承载着岚啸的名誉并与皇室血脉相连的男人,竟然这样轻易就抛弃了自己的祖国,还恬不知耻地在自己面前以这样的立场自居!
“叛徒,他们还给了你什么好处?”
俊流咬着牙挤出一句,他实在无法容忍对方的态度,就算他开口声辩是多么地被逼无奈,也比这样若无其事地穿着这身敌方军服招摇过市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