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报名参军并最终有幸前往贺泽前线的士兵,其家人将由政府出资赡养直至退伍,若本人在战争中有突出功绩,退伍回国后将获得进入外层区生活的资格作为犒赏。”
一个星期后,齐洛的妈妈被人发现死在不远处的水沟里,死因是药物过敏。警察帮忙把尸体打捞上来便不耐烦地走了,姐弟俩只好自己把发出恶臭的尸体拖到家后面的荒山动手埋了,挖着挖着,齐梓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手上的泥巴把清秀的五官抹了个污黑。齐洛只停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继续挖。他长大了,应该像个男人。
葬好母亲之后的第二天,齐洛迫不及待地打包了行李,吃完了姐姐亲手做的最后一顿晚饭,带上了家里现存的所有干粮,从有着老鼠横行的狭窄巷道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前对眼睛哭得比兔子还红的姐姐说了一句, “等着我,回来给你好日子过。”
敲门声微微惊醒了靠在椅子上浅寐的义续,他揉了揉尚还没有焦距的双眼,午后的阳光穿过身后高大的玻璃窗落在身上,晒得深卡其色的军服微微发烫。办公桌上看了一半的书本被偷跑进来的暖风翻动起来,茂盛的树梢上有清脆的鸟鸣。远处的操场上不时传来士气高昂的列队口号,回声被拖长后渐渐消失。
敲门声响了不少,他连忙坐起来,整了整起了折皱的制服,很快提起精神,大声说,“进来。”
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的右手还打着石膏,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腿是瘸的,每一步都像走得吃力,“阁下,好久不见了,”说着他刀削斧砍般轮廓分明的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我在想是不是得用左手敬礼。”
“隆非?”义续怔了怔,禁不住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迎了上去,一把将他扶到了沙发旁坐下,“我的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让我去接你!我只听说你负伤撤退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
“呵,现在我废人一个,全身上下没一个好的地方,自然派不上什么用场,也该退下来领抚恤金了。”
“少胡说,就凭你这点伤,军部舍得放你退役?”虽一别多年,义续还能驾轻就熟地跟他开着玩笑,“前线的情况怎么样?国内的消息封锁得太多,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随即迫不及待地问道,一边泡了杯新鲜红茶递到他面前。
“谢谢,”隆非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喝下一口,瞬间露出怀念的表情,“真是……很久没有喝到你的茶了,还是老味道。在前线别说是喝茶,连干净水都紧缺。当初还真应该听你的话,安安份份留在学校,吃错了什么药跑去打得缺胳膊少腿的。”
“你就别再变着法地挖苦我了,”义续坐到他的对面,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再说你那时也是身不由己……”
他突然止住了下面的话,说不下去。看到对方眉宇间累积的沧桑,还有饱经战火摧残的身体,落得走路都无法像个常人一般平稳。当年愤怒地离开这里的那个高大健壮的青年,已经破碎支离得不剩残影,眼睛随之微微涨痛起来,“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隆非好笑地看着他,把玩着手里精致的的茶杯,“终于承认自己当年的贪生怕死了?”
“快十年了啊,”义续却没有顺着他的调子逗趣,只是深沉地感慨着,似乎还未从漫长硝烟中梦醒,“我常常后悔最后跟你吵了架,每次想起,都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活着的你,经常就连做梦也梦见和你在这里上学的日子……其实一直想像现在这样,和你安静地坐着喝茶聊天,就像从来没有间断过。”
隆非又笑了笑,就像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一般,沉默了半晌。几口茶喝下之后,他抬起头深吸了口气,话锋一转,“现在北边的防线已经岌岌可危了,我撤退的时候,敌军已经又推进了一百多公里,再不加强兵力,被突破是迟早的事。”
义续提起精神,“不是已经从各个同盟国调集了援军过去了,局势还是没能扭转吗?”
“悖都强得跟鬼神一样,我们东大陆军力最好的达鲁非已经加入了统一战线整整两年了吧?结果还是杯水车薪,最近司令部应该还会下令加大征兵,”说完隆非抬头苦笑着对好友说,“你准备贡献自己的学生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本来就是为战争培养的后备力量。”
于是隆非的笑变了点意味,“那么,我们的王牌武器呢?藏了那么久,这次会正式派上用场吗?”
当义续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他那个棘手的小侄子的时候,立刻显得有些不安,“他还没到年龄,况且,……上次的失误过后,哥哥态度很坚决,不会容许他再去前线的。”
“他以前不是表现得很好吗,帮我们打了好几场漂亮仗呢,”隆非说着语调慢了下来,视线有瞬间的闪烁不定,下意识敷衍过了最后那场惨败的话题,“况且他一直待在后方,不知道义征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不明白,他和你不一样。”义续说着站了起来,避开对方一贯刨根问底的目光,缓缓渡到落地窗前。脑海里浮现出前些日子回到首都的家里时,所目睹的一片混乱。那个孩子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已经不吃不喝几天了,使得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也露出焦虑。这不得不教义续也意识到,因为被那孩子的才能所蒙蔽,就以为对方具备了足够的承受力,而不顾他实际上还未成熟的心志将他过早送上战场是个相当草率的决定,并且导致了最坏的结果。
“他是不能出一丁点差错的,他是我们不能失去的人,是这个国家不能失去的人。”
“……可惜,他本人似乎不领情,”隆非忍不住泼了冷水,因为脑海中浮现的那个少年的身影而让嘴角扬起一点欣赏的弧线,“我很清楚他的个性。”
“呵呵,”义续便也跟着笑了,似乎并不想让久别之后的初见气氛太没有人情味,他停止了和对方争论下去的念头,转头看着他说:“就像过去的你。”
“哼,不是吗?你们家就爱窝藏资源,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把你用在管理学校上真是浪费,当初要是和我一道打仗去,没准悖都早就滚回老家了。”
“得了,我可不想变成你这残花败柳的模样。”
刚要再回嘴,隆非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说,“差点忘了,我今天得交给你个差事。”
说完他缓缓站起来走到门边拧开把手,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喂,你进来。”
义续一头雾水地看见一个少年轻轻地进了门,他的身材削瘦骨架却很挺拔,暖棕色的短发精神地覆盖着头顶,显然被刚刚修剪过,发脚还很新。一双鸽子灰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这个陌生环境的缩影,虽有些拘谨却非常坚定。他像是一张洁白的纸,柔韧的质地,朴素的出身,未被涂抹过任何颜色,一眼既可辨别是优秀士兵的胚子。
隆非将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表现出十分少见的亲昵,说,“这孩子叫齐洛,他藏在达鲁非过来的援军的长途物资车上,在要到达我军营地的时候遭到敌方轰炸机的拦截,差点被烧死在里面,后来被前去接应的我方士兵救出来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到处都有烧伤,而且已经至少四天没有吃东西,可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要去打仗’。”
“我和达鲁非那边的征兵属联系过了,据说他是因为没有够参军的年龄,所以就留在当地的驻军基地训练,准备等他成年之后再让他来,没想到这小子那么等不及,提前一年跑出来了。”隆非说完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背脊,语气里有满带赞许色彩的责备。被学校严厉调教出来的军人容易带着循规蹈矩的迂腐之气,而这少年有着同他年轻时一般无二的闯劲,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总之就拜托你,让他暂时呆在这里吧,现在局势乱成这样,也不可能送他回去了,让他多学点东西也好,别一上战场就给人当炮灰。”
接着,也不管义续答不答应,隆非稍微弯下腰说,“这位叔叔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以后你就跟着他,有谁欺负你就报他的名字。他叫上官义续,不过你可不能直呼其名,他的阶级很高,以后在学校遇见要叫长官,特别正式的场合要称阁下……”
“行了行了,”义续忍不住叫停,“老是给我找麻烦事,你以为进这所学校像进收容所那么简单,他的档案资料呢?还有家庭背景?这些都是要交军部审查的。”
隆非愣了愣,和齐洛四目交接片刻后,耸耸肩膀说,“那这样吧,你就跟那些老古董说他是我在前线打仗时的私生子。”
“隆非!”
面对好友不可理喻的喝止,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拜托,你是校长吧,这点权力都没有?出了什么事情我负责好了。”
就这样,齐洛被这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移交到了义续手上。刚刚从兵荒马乱的战场上颠簸过来的他仿佛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立在对方的视线之下。他还未曾完全摆脱达鲁非留在他脑海中的噩梦,于是这个充满明媚的办公室安详得让他反而有些不安。现在他站的地方就是贺泽有名的皇家军校,整个盟军最有力的后方支援和精神领袖,前线上几乎所有骁勇善战的指挥官都是它的学生,同样,拥有过硬军事科研技术的他们,也承担着每年大量新型武器的开发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