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轻微紊乱地呼吸着,遗留的伤痛似乎没有减弱他的任性,“审讯我……可不在你的权力范围内啊,长官。……哦,对了,他们叫你……监察长阁下?看样子,你在这里混得很不错嘛。”
“帮帮忙,让我晚几天入狱行吗?”他说着侧过脸,故意露出了一个乞怜的微笑。
齐洛没有回避那个笑,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对方当敌人对待了,是的,虽然自己动手打他很过分,但是这个青年的微笑却更为决绝。想必这家伙苟延残喘着一路挨过来,已经对家常便饭的质问、辱骂或是拷打都甘之如饴了吧。
“还有力气抬杠,看来很快就能出院了。”他站了起来,不想再追问下去,至少不是今天,今天对方的应激心理过强,一定会死死关闭心扉,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且,虽然齐洛不想承认,但对方这种负隅顽抗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让他松了口气。
“你不会有解脱的那一天了,我可不是在威胁你,”他平淡的语气里有真实的隐忧,“达鲁非的墨纪拉监狱是个活地狱,不是你之前吃的苦能比的,每年流放过来的犯人自杀和精神失常的比例居高不下。我们能这么自由地谈话也只有现在了,如果你肯配合我,或许我能想办法让你进去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我知道墨纪拉什么样,也对终身监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黑眼睛的青年似乎倦了,对齐洛放出来的人情不屑一顾,慢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牢牢扎过来的目光,“多谢你的忠告。”
齐洛无话可说,脑海中不断缠斗的情绪早就让他疲惫不堪,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失去唯一亲人的悲痛,之后是内心漫长的矛盾斗争,到现在连一句思索无数遍的为什么都那么无力。也许在见到他之前,他就已经对这个曾经拼死都要保护的人绝望了,如今只不过是往这绝望之海里再添上了一杯水而已。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拿起了扔在一旁的外套,安静地走到门口,拉开门正想头也不回地走掉,身后传来的声音又叫住了他。
“小洛,”他终于叫了他的名字,一如昔日的友好,喘了口气,像是又笑出来,“……我好高兴又见到你。”
齐洛止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心脏又被一只隐形的手整个捏住,挤干了血液。他不自觉地用力咬了咬嘴角,碰地一声摔上了门。
“俊流,我们已经是仇人了。”
第1章 离家的少年
无论从什么时候开始回想,开头都总是霉菌一般的味道和晦暗狭窄的感觉,他常常从废旧品搭建起来的棚户里钻进钻出,像一只爬行在下水道里的老鼠,被上面的世界的光线不小心照射,也会忙不迭地瑟缩起来。
齐洛待在姐姐的床前,呆呆看着哭得筋疲力尽的她悄悄睡去,屋子里,外面的街道上,除了从破败的砖墙和塑料板屋顶之间挤进来的风,一点声音都没有,像片沉睡着尸体的墓地。自从战火蔓延至此,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
母亲不在,也许是家里得以安静的原因,她责怪姐姐没有做好家事,情绪失控便摔了屋里所有能摔的东西,像头失控的疯牛般冲出了家门。直到在外面玩的齐洛肚子饿了,在傍晚回到家时看到这个最疼她的女子衣衫凌乱地坐在地上。
“小洛,快去找找妈妈吧,她又犯病了……”
少年看着姐姐脸上和胳膊上的淤青,又看了看一地各式各样的碎片,说,“随她去死好了。”
姐姐打了他一巴掌,却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哭,直到眼泪哭干,只剩下揪心的哽咽,如同一个重症哮喘病人,她身上单薄的破布随着她沉重的喘息起伏着。
齐洛沉默着锁上了摇摇欲坠的门,又一声不响地拿了扫把开始打扫被糟蹋掉的屋子。
自两个孩子懂事起,就深受家庭暴力之苦。他们知道母亲在吃一些来路不明的脏东西。战争时期的医药是奢侈品,也不会配给给贫民窟,因此卫生条件恶劣的这里成为了传染病肆虐的温床,为了减轻精神与肉体上的痛苦她用女儿帮人洗衣服的钱买副作用极大的麻醉剂,那些可怕的东西让她生理混乱,出现幻觉,最后狂燥疯癫。
齐洛常常不回家,因为年幼便有逃避的借口,整天混着邻居的孩子们玩,他们喜欢溜进宽裕一些的街区,从那里的垃圾填埋场淘出不少废品当玩具。生计上所有的压力自然都落在姐姐齐梓身上,她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帮人做家务,甚至为了拿多一点的钱去军队当搬运工,替士兵缝洗衣物,很多男人的工作也干,一个冬天下来,手粗糙得像朽坏的树皮,指甲也断裂得盖不住指尖了。
可就算过着极度拮据的日子,她也十分宠爱齐洛,宁愿自己永远穿着一身缀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也要偷偷留下一些零碎的钱给爱玩的弟弟买糖果和新的衣料。
姐姐就这样代替几乎成了废人的妈妈扮演母亲的角色,与弟弟相依为命。他们唯一的娱乐便是等全城的人睡着后爬上这里连成一片的低矮房顶,在破旧的木版和瓦片间散步,头顶着连星星也看不到的低矮云层。
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齐洛指着远方迷离的灯火,问她,“外层区有什么,为什么妈妈总往那边跑?”
齐梓望着远处,眼睛里倒影忽明忽暗的火光,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回答了他,“那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饥饿、痛苦和仇恨,那是个天堂,只有纯洁和荣耀的人才有资格进入。”
她没有说谎,对于这里的所有人来说,外层区简直是一个梦,一个极乐世界的象征,一个在苦难中支持他们生存希望的愿景,让他们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存在于不远。
“那……等我长大了,就带你住到那里去好不好?”齐洛仰起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小脸,不假思索地说。
姐姐呆了很久,苦涩地笑了出来,用暖和的手心捧着他的脸,哄着他说,“好啊,那你就得乖乖听话,快点长大,和我一起干活哦。”
而真的长大之后,齐洛才明白,要进入达鲁非的外层区,生生地比登天还难。那是这个国家少数人拥有的特权,住着统治者,军人和非富即贵的阶层,他们在阿尔戈斯塔上的影象高得用肉眼看不到。夹层区里没有背景的贫民,想用金钱购买进入外层圈的资格,即便不吃不喝干一百年活儿都没有可能。
齐洛曾经偷偷跑到遥远的边界上,远远地看着外层区把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的光芒。建筑的轮廓精良地勾勒着地平线尽头的夜幕,似是一簇簇水晶。他被那光明吸引,却无法走得更近,因为那样会被边界的守军射杀,于是他便呆望着那座通明的城市一个晚上,仿佛在仰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所带来的无力感,却也在天亮时分让他无数次地鄙薄自己。
少年日复一日的祈求,本该就这样永远淹没在了贫民窟无数的愚妄里,历史的天空中他甚至也无法成为一闪明灭的流星,而充其量只是一粒尘埃。可就在那一个母亲失踪的平常夜晚,他命运的指针,却朝着偏离轨道的方向有了始动。
姐姐熟睡之后,他轻轻关上了棚户的铁门,坐在门外按开了那台从垃圾场抱回来的老旧电视。通常情况下贫民区是不在晚上供电的,但显然今晚会有什么重要节目,而且多半和战事有关,自从达鲁非加入盟军战线之后,夹层区是主要的兵源地,而最有效的宣传必须通过电台,难怪连供电也跟着慷慨起来。
在那不停闪烁跳跃的黑白屏幕上,和断断续续的声响中,充斥着战报、军情和政治家的演说。这是一个群情激愤的时期,一个极端的,头脑发热的时期,某个东联盟的元首站在追光灯下慷慨地号召着民众抵抗侵略,保卫国家,下面不断地爆发出地动山摇的欢呼和掌声,一旁劾枪实弹的军官脸上的表情苍白又冷漠,透过电视直播,让千里之外的齐洛差点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面对的是被形容成穷凶极恶的侵略者,齐洛还是想着,那个神秘而又强盛的帝国悖都,几百年来繁荣富足,雄霸一方,那何尝不是真正的正义呢?没准达鲁非这样的国家被攻陷而成为殖民地的话,夹层区和中心区的人反而还会活得更像人吧?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妈妈那样的疯子了。
正在这么琢磨着,屏幕上出现了久违的征兵通告。宣称达鲁非已经正式加入了东大陆五国联盟,成为抗击侵略统一战线上新成员,下一步自然便要遵守协议,将更多的主力部队悉数派往贺泽做支援,因此开始无限期大规模征兵。
齐洛打了个哈切,并没多加留意,因为他还未成年,不在征召范围之内,况且,虽然现在的日子够糟糕,但他还没想出有比卖命更糟糕的事情。
正想要凑过去换个台,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的手停住了,他直直地坐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屋外的世界还是被寂静和黑暗同时占领着,这一片荒凉的夜的莽原,只有小小屏幕的微光闪烁,映亮他未脱稚气的脸。那一刻,他清晰地听见屋里的老钟摆动指针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命运的脚步,渐行渐近直至他全身止不住地颤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