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凉腾出手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把不断滴水的头发往脑后捋去,可这完全无济于事,水还是持续渗进眼睛里,将眼前的景象过滤成模糊的色团。
脚下的泥泞瞬间淹成了水塘子,软烂湿滑,他一步一颠地走着,虽走得急,却尽量把每一步都踩踏实,这样十分费力,汗水混合着雨水渍进伤口,疼得他全身一阵阵发颤。
“俊流,你冷不冷?”他意识到很久都没感觉到对方的反应了,便用手拍打了一下背上背着的人。
而俊流没有回应,死气沉沉地趴在他肩膀上,打湿的黑发遮住了整个侧脸,汩汩地往下淌水。
彦凉立刻抬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却试到了一丝滚热的气流。
“糟糕,他发烧了。”彦凉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卡索,“你帮我接着一下。”
卡索稳稳架着俊流的两只胳膊,暂时把一团烂泥的他托在怀里。然后彦凉迅速地把自己的外套给脱下来,拧了两把后,抖开披在了俊流的头和肩膀上。
虽然衣服是湿的,但好歹能帮他挡挡雨,不至于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淋着。
“我们得停一下,找个地方避雨。再这么走下去我担心他受不了。”彦凉说着便把他重新背了起来,赤裸的臂膀在大雨的冲刷下闪着水光。
长期遭受的虐待和牢狱之苦已经把俊流的身体掏空了,哪里经得起更剧烈的折腾?他连续好几天没有正常的睡眠和进食,又被杀戮和死亡穷追猛打,精神上受到了巨大刺激,撑到现在已是极限。自从失去了最后三个队员之后,俊流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铁青着脸只顾往前走,可走着走着就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卡索没有回答。敌军紧跟在后,现在停下来无疑太冒险。他加快速度在前面开路,带着彦凉又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才终于找到一处勉强能容身的地方。
这是一个陡峭的坡地,坡下面仿佛是长期受到雨水侵蚀,泥壁上凹进去了一处空间,因为处在阴暗处,隐蔽性尚可,刚好能够遮挡风雨。彦凉赶紧将俊流放了下来,平放在地上,脱下了他湿透的衣裤,使劲拧干了水。
卡索把步枪支在旁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急救包,打开翻找了一番,找出了一小板绿色的药丸,递给了彦凉,“这是解热镇痛的药,效果很好。”
俊流烧得脸颊绯红,却全身都在颤抖。彦凉将他抱起来,把他的上身紧紧贴在自己胸膛前,掰开嘴将药片塞进他喉咙里,然后利落地将俊流的下巴一仰,虎口顺着他喉咙往下压,就迫使他吞了下去。彦凉没有松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抱了他满怀,用掌心摩挲着他的后背,想用体温捂热他湿冷的皮肤。
如果可以生堆火烤一烤就好了,他的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打消了。火光实在太显眼,而他们需要黑暗的掩护。
俊流的身体总也暖不起来,彦凉忍不住对卡索说:“他必须吃点东西。”
卡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水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滴,他深深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俊流,像是非常为难,却又无法拒绝的样子。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卡索就像被这种僵持的气氛打败了一样,最终一拍膝盖,抓起枪就站了起来,豁出去似的说,“好,我去找吃的。”
他解下了身上的水壶,连同一小袋盐递给了彦凉,“你先兑点盐水给他喝,能凑合着保存体力。”
“我只去一个小时,不管找没找到都会回来。如果超过了时间没有回来,你们就赶紧离开。”说完他又解下了手腕上的电子地图,放在了刚刚坐过的石头上,“这东西能帮你们找路。”
彦凉点了点头,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睛没有从俊流身上移开。
等卡索的脚步声走远之后,他打开那袋盐,用湿润的手指沾了些盐巴,蹭到了自己的舌头上,然后迅速掰开水壶的瓶盖,灌了一小口水进嘴巴。
盐粒遇水便顷刻融化在了口腔里,他随即抱起俊流的脸,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将温热的液体喂进他的嘴里。
俊流的身体冰冷僵硬,而口鼻气息火热,嘴唇也烧得起了硬壳,有点刮舌头了。彦凉贪恋着他呼吸中这一丝活气,忍不住将对方的唇舌含在嘴里揉搓,润得那唇瓣又恢复柔软为止。
连喂了几口之后,彦凉抬起头,发现俊流半睁着潮红的眼睛,正奄奄一息地望着他,平日里那双光润灵气的黑眸子是暗淡而涣散的,像蒙着一层雾气。
彦凉凝视着他的眼睛,不肯错失他的目光。可他却有种错觉,好像俊流正在看着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哥……”俊流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地挤出嘶哑的声音,“我想回家。”
“我刚才梦到爸妈了,他们说要接我回去……结果我一高兴,就醒了。”
“你不准跟他们走。”彦凉一本正经地呵斥到,“我不答应。”
俊流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幼稚,不觉笑了笑,笑得眉目间不见一丝苦楚,反而全是释然。这是痛苦到了一定程度,精神便进入了游离状态,僵硬的肌肉也因此放松下来,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俊流侧头看了看,发现兄长的怀抱之外,只有无边的黑暗。冰冷狂暴的风雨肆意地侵略着这个供他容身的方寸之地,不留分毫恻隐,而他在这片飘摇的长夜中弥留,即将像个穷途末路的逃犯那样,潦草不堪地葬身在这陌生的荒郊野岭,没有希望,也没有救赎。
在如此残酷的死亡面前,什么难分难解的恩怨情仇,都不值一提了。
他悄然收回了视线,打起精神问到,“哥,你一个人应该能逃出去吧?”
彦凉一言不发地皱了皱眉头。
“答应我,不要让我死在这里。”俊流喃喃地祈求着,眼睛里噙着一点微光,“我想回贺泽……我想去见爸妈,我实在太想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带回去!”
“你很重,我背不动了。”彦凉就像哄他似的,拨开他额头湿漉漉的发丝说,“你得自己走。”
“只带骨灰回去就好,很轻的啊……”俊流的表情半真半假。
“说什么疯话?”彦凉的声音立刻凛了起来。
俊流闭了嘴,脸上的笑意还没退。以前他搞不懂为什么彦凉总是生他的气,他就像是个活生生的导火索一样,一见面就要被点燃,他气了他一整个青春年少,坏脾气就再也改不过来了。
他们既然水火不容,命中注定就是分道扬镳的,可没想过这条道都分出去了那么远,彦凉还能兜回来把他截住。结果,最后一刻能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不是最亲的也不是最爱的,而是他。
“你不想去见齐洛了吗?他还在边境外面等你呢,离这里可近了。”
彦凉也不想提这个人,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听得出来,俊流的求生意志已经濒临崩溃,他不吵不闹,没有表现一丝愤怒和痛苦,这就是征兆,放弃挣扎,接受现实的征兆。
“在就好。”俊流含糊地说,眼帘颤抖着往下盖,气息越来越沉重,他实在撑不住了,“在就好……”
只要知道你在等我,我就没那么怕了。身体是实在不争气,困在了这个鬼地方,但也许很快,我就能自由了,肉体的灰烬回归祖国的土地,灵魂则会去往你的方向。
彦凉眼睁睁地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觉得轰然之间兵败如山倒,内心被铁蹄踏出了一片狼藉,无数影色声响已像千军万马喧嚣而过,铺天盖地的尘埃蒙得他窒息。他知道俊流要被这浩劫虏去,却只来得及惊鸿一瞥,手忙脚乱地扑腾了一阵,什么都抓不住。
正是仓惶失措之时,他看到俊流微微张开了嘴,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将人抱进怀里,嘴唇压上去紧紧堵住了对方的那口气息。他直觉这就是俊流的最后一口气了,他得把它好好含住才行。
彦凉连动得不敢动,就像护着一丝星火,生怕动灭了他,就这么不知道含了多久,嘴里的那口热气始终没散。雨声渐渐稀疏了一些,身后的树林传来了响动,是卡索带着猎物回来了。
他收集到了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根茎,还打了两条蛇,捉了一堆青蛙,甚至还有昆虫,基本已经使尽解数,把沿途能吃的都搜罗干净了。
卡索拿出匕首,几下把猎物开膛破肚清理一番,又用雨水冲干净了血,迅速地抹上了一层盐巴,递给了彦凉。
生肉还带着腥气,但对饿到极点的人来说,已是求之不得的美味了。彦凉用牙齿撕扯下一缕肉,混合着富含淀粉的植物根茎一起细细嚼碎,然后照例嘴对嘴地喂给俊流,像是动物在给后代哺食一般。他不厌其烦地喂着,食物的味道激发了求生的本能,俊流也渐渐开始主动吞咽了。
卡索看着他俩,自顾自地大嚼着,面无表情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三个人安静吃完了这顿潦草的野味,全程都没说一句话。而雨声也终于小了下去。
第114章 走投无路
阿尔法走到草坡下的这片避雨处,用脚拨了拨泥土堆,刨出了一些小动物的残骸。然后他抬起眼帘,借着朦胧的晨光,看到凌乱的脚印一直从这里延伸到了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