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背水泥上手还比较快。”头顶传来自暴自弃的叹气声。
“你去休息吧,反正监工也管不着你,”俊流笑着望向他。这么快便找到了用武之地,还能帮上这男人的忙,让他感到心情舒畅,“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由于他的帮助,小组的进度明显超前。这处小小的奇迹率先屹立在周围粗制滥造的次品里,自然不会逃过有心者的眼睛。当俊流发现那个年长的工匠已经站在身后有好一阵子时,对方也适时和他搭起了讪。
“你……认识字么?”他上前一步,扶了扶脸上已经有点变形的镜架,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俊流面前,态度还算和蔼,“看不看得懂这个图纸?”
俊流连忙放下手里的工具,站了起来。他大概浏览了一下前面的几页,除了某些专业的符号之外,墙体的构造和建造流程都不难理解。“我想没什么问题,”他肯定地点点头。
“太好了,我正打算找一个助手,帮我来教教他们怎么弄这玩意儿,顺便检查下完成质量,我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工匠像是找到救星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作为生活在夹层区里操行清白的良民,就算有狱警在现场壮胆,但要和中心区臭名远播的一众囚犯打交道,想必也是心有余悸的。他或许已经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俊流许久,才确认这位最合适的人选。
“我可以和狱警商量,让他们将你的工分记为双倍的,怎样?”他似乎还唯恐这位年轻人的拒绝,慷慨地开出了条件。
这着实是喜出望外的邀请,俊流爽快接下了这份体面的差事。之后他便连这机械重复的技术活儿也不用干了,只是按照工匠的吩咐,依次巡查犯人们的劳动成果,并给出一些必要的指导。他得以享受自由走动和交谈的权利,身心都获得了进一步的解放。面对愚钝和暴躁的犯人,俊流不再心存芥蒂,反而乐此不疲地传授自己所掌握的简单知识。这里每个人的履历都染满肮脏发臭的污点,没人在乎他的那一份,没人有资格歧视罪过。不管是否被迫,他们倾听他,试图理解他,或许在一段日子以后,还会彼此产生认同感。比起像机器一样做苦力的苍白过程,这更像是一份人性化的工作。在他内心被摧毁殆尽的尊严,也正被着手重建。
“出头了啊,没准用不了多久,我就得托你关照了。”看到俊流踩着轻快的步伐从他面前走过,麻古便饶有兴致地揶揄起来。
“那你可要好好收买我,比如今天的午餐什么的。”俊流转过头,扬起的眉梢甚至流露出一丝得意。若此刻有熟悉王子昔日模样的人在场,恐怕会无比怀念这本应属于他的风采。
“贱货,屁股还没擦干净,就先操起官腔了。”麻古竖起中指,咧开嘴骂了一句。
从那天开始,工程质量得到了有效的改善。俊流为了保住这难得的机会,不遗余力地倾注着精力。在往事都随同那位王子的躯壳,碾灭成了应被埋葬的骨灰后,这是他重新站起来的第一步,对于任何简单步骤的专注,就像为微弱的生命力添加了源源不断的燃料,使他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芒。
负责技术指导的工匠就像无意中撞到了宝一般,不但完全消除了对这个犯人的顾虑,信任感也开始倍增。俊流的言谈举止和周围犯人的反差,强烈到令人产生错觉,让人觉得他不应是乌烟瘴气的监狱里的组成部分。这个不知来自何方,又不知为何沦落至此地的青年,他那掩盖不住的理性气质,几乎投射出一整个自由开化的文明。达鲁非这片土地上的人自出生起便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从本能中凭生惦念。
若不是夹层区还需要担负国家营生的廉价劳动力,恐怕自己也会和这些罪犯一样,除了像丛林中的野兽般求生外,没有任何机会习得一技之长吧?抱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态,他友好地和俊流打着交道,并定时给他休息的机会,在狱警不注意的时候会分他几口水喝。后来,工匠更索性将手里一本施工图纸的副本交与了这得力的后辈。
“很多技术细节,你应该一看就明白了,省得跑来跑去地请示我。”他说完又不忘叮嘱到,“但你千万要好好保管,每次收队的时候都必须完好无损地还给我,万一弄丢麻烦就大了。”
俊流笃定地答应后便接了过来,随手将卷成一团的图纸打开来。然而很快,在纷繁的构造和说明中,其中一页尤其吸引了他的注意,令他手指的翻动停滞了片刻。
这是一张墨纪拉监狱的平面图,图上除了准确地绘制着新建建筑物的位置和外观尺寸外,活动场,仓库,工厂,办公楼,牢房以及各个设施都得到了全景式的记录,连道路,高压电墙以及出入口都巨细无遗。原来为了这一轮的监狱扩建工程,工匠已经根据官方提供的资料,设计了详细的计划和方案,正等着按部就班地实施。
这还是俊流第一次真正看到墨纪拉的全貌。他面不改色地合上了图纸,将它卷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工作。
还以为我这种人早就已经被神所抛弃了呢,俊流不禁自嘲地想,干嘛突然这个时候开始响应我的期愿呢?
第32章 冲突
午饭时间准时到来,严格的作息制度大概是监狱里最为靠谱的事情了。随着哨声响起,卖命了一上午的犯人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集合在运动场的入口处。
餐厅里飘荡着杂菜混煮的微酸气味,和灰头土脸的犯人身上的汗臭相混杂,还能引起迫切的食欲,也算是一大奇观了。那些业余厨子们大概是这个监狱里最让人眼红的工人,明明每天都做出鲜少见到油星的食物,素得能赛过猪食,他们指甲缝里却总是沾满油腻,泛着腥黄的色泽。麻古走在俊流的前面,每次踏进这里,他便像个尽职的社会观察员般抱怨着。
队伍如同乘着传送带般匀速朝前移动,轮到他俩的时候,麻古便将盘子伸给拿着大勺的服务生,索然无味地等待对方扣上一勺辨不出原料的菜色。然而这次,服务生完成了例行配给之后,却多看了他一眼,接着便俯身从操作台下面抓出一块炸猪排放在他盘子里。
麻古条件反射地双眼一亮,正纳闷是哪路神仙显灵降下的好事,便发觉身边的黑发青年脸上早准备着一抹笑当作回答。
“真奢侈,我进来六年多,也就见过两三次完整的猪排,这算一次。”他说着用手戳了一下那层炸成金黄色的酥脆表皮,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个整蛊的把戏。紧接着,表情却有点不自然起来,“你迄今为止的活儿可都算白做了。”
“这不算还债,只是谢谢你之前的照顾。”俊流慷慨地回答。
“假仁假义。”麻古像往常一样不屑地撇了撇嘴,“想感恩就告诉你男人别找我麻烦啊。”
俊流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男人是指齐洛。自从上次把他气走以后,好像度过了很长一段没有他的空白。特别是参加集体劳动之后,每天被繁重任务量占去所有注意力,零碎的休息时间也多和麻古或其他熟悉的犯人呆在一起,晚上回到牢房便倒头就睡。等他察觉到的时候,那清晰得揪心的形象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齐洛的存在已经不再像往常一样占据全部的重心,让他不堪重负。
或许现在分开一段时间是好事。刚刚冒出这样自我安慰的想法,俊流却又忍不住苦笑:难道我们有好好在一起过吗?
他不愿认真想下去,因为找不到思考的立足之处,也根本不确定这是否为自己的一厢情愿。俊流从不知道,原来在义无反顾的坚守之后,对小洛也会有所怨恨。这个他得不到,留不住,偏偏还放不下的男子,永远和内心不灭的希望重叠着,就像是矗立在圣坛上的大理石神像,他被那温柔的神情远远吸引,越走近却越发觉肉体的冰冷。
他回过神来,发现并肩走着的麻古也同样陷入沉默里,没有表情的脸让人难以捉摸。餐厅里不断涌进刚到的一队队犯人,立刻显得拥挤起来。两人各怀心事般穿过人群,一言不发地朝他们那张固定的饭桌走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个犯人突然从侧面闯进视线里,朝他们猛冲过来。耳边一声闷响,麻古的左侧肩膀在猝不及防的撞击下失去平衡,他往后踉跄了两步,站稳时,手里的托盘却已经被掀翻在了地上,杂菜和黄褐色汤汁抛洒得到处都是,滚落的塑料盘子在摇晃了两圈后,奄奄一息地扣在墙边。
没等他有所动作,一只沾满泥泞的皮鞋随即踩上那块掉落在地的炸猪排,鞋跟故意狠狠碾了几下,直到它像只幼小的动物般被压碎,迸出白嫩的内脏,并被鞋底的污物糟蹋得看不出原状后,眼前的肇事者不以为然地直视麻古发青的脸,有恃无恐地说,“没长眼睛么?你挡着我的路了。”
突然切进空气中的尖锐杀气是犯人们最为敏感的,他们像受惊的老鼠般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俊流呆站在原地,还未判断出该怎么反应,便听到身边的男人从牙缝里挤出硬邦邦的四个字:“你离远点。”
“等等……”他腾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麻古的胳膊,这才注意到他手臂的肌肉竟像石头一般僵硬,再往下看去,男人死死攥紧的拳头上,青筋已经一根根暴突起来,饱满的血管如同蚯蚓般在皮肤下面窜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