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费尔千年冰封的脸上也微微有了变化,俊流的语调仍然像演练过一般流利,没有谁能猜透他那一刻的心思,即使面对记忆中如魔鬼一般强悍狡黠的敌人,也休想让年轻的王子再露出一丝胆怯的破绽了。
“为了显示求和的诚意,她甚至不惜把手下的几名大将安排到和谈成员的队伍中,难得她肯如此割爱。你应该清楚,在必要的情况下,你们这些被送到贺泽来的人会成为率先牺牲掉的棋子……”
“殿下,如果你想要缓和下气氛,我倒是可以配合地听你讲这个故事,”费尔尽量不露痕迹地打断他,眯起那双明利的眼睛说,“但是,这种话题不太合适宜吧?”
俊流只停了一刹,如同一次完整的呼吸那么短暂,便有条不紊地接着说下去,“虽然进入停战期之后,贵国一再宣称早已经解除囤积在贺泽边境的武装部队,但是想必现在大量的军队已经在各个殖民地里蓄势待发了。若发动空军的远程奔袭,从下达命令到开始攻击目标也要不了几个小时,拿捏得当的话,或许可以一举攻陷猝不及防的郡蓝。在我们的民众还沉浸在和平的美梦之中时,也许一夜醒来就会发现国家已经易主。”
“安烈女王果然是破釜沉舟了,不但主动把重要的官员送到敌军领地上做筹码,还花费大量的时间一丝不苟地配合和谈程序,丝毫没有引人怀疑。关键的是,你们就算达成所愿,也要永远背负亵渎和平谈判,用卑鄙手段谋取胜利的污名,受到战争委员会和国际舆论的制裁。”
“不过,比起胜利的诱惑,或许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你们能击垮东联盟,就能掌握住了半个世界的势力,一定会成为新规则的制定者,那部已经旧得生霉的战争公约根本无足挂齿。”
这一次俊流稍微歇下来,用挑衅般的神色望向对面静静聆听着的男人时,这个以头脑出众着称的参谋官用指节托着下巴一动不动,没有插嘴也没有再显露任何表情。他在等,等待掠过那应接不暇的长篇铺垫之后,用灵敏的嗅觉来捕捉俊流真正的意图。
“遗憾的是,这押大奖的游戏前提是保密工作的完美,一旦这个阴谋来不及付诸行动就被提前拆穿,女王陛下是选择弃同伴和道义于不顾,坚持发动战争,还是在顾及你们的性命和舆论压力的情况下否认有偷袭计划,勉强将和谈假戏真做?”
“费尔上校,我想你再清楚不过了。” 他慢慢吸了口气,重新让胸膛充盈饱满,“无论是什么名义下的战争,士兵的生命,在领导者看来只是算术题而已,你也早就认命了吧?”
安静中的野兽是危险的,俊流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像是一种有体积感的大气压,不断挤压他肺部的空气。这匹聪明的白狼认真起来,思考着攻击还是观望,全身上下都灌满张力,对持中只要有一丝心虚,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你讲的倒是挺有想象力。”
费尔轻笑了一声,并不打算接对方的招,“很抱歉,关于此事我无法做出回应,我和我的上司都诚心地在参加每一场谈判,至于你从哪里听信的这些谣言,抑或只是自己的臆想,也全是您的自由,我对此不感兴趣。”
“你们在战时向贺泽派了不计其数的间谍,怎么就觉得我们学不会以牙还牙呢?况且我也算是个合格的情报家。”俊流说着放松地靠进沙发松软的怀抱里,并不打算放对方轻易逃掉,“如果你确实不知道我在讲什么,或许明天我可以把这个事情当做下午茶闲聊,讲给各个成员国的首脑们听听,看他们有没有这份幽默感?”
“我不明白,”费尔挺直了腰坐起来,不知道是被对方的步步为营逼得有些局促,还是终于在这种一面倒的气氛中失去耐性,“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这些事情是真是假又如何?如你所说,我充其量只是部队中的一颗棋子,甚至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的提议。”守株待兔多时的王子露出得逞般的微笑,话锋陡然一转,“我想接受。”
“五年前在爱丽舍庄园,你半夜来我房间里,在我床边对我说的提议,我想接受。”他从容地解释到,“你们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我想要的,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我是你们的俘虏,处于绝对的弱势,轻举妄动只会掉进被利用的陷阱。但现在不同了,我们终于都有平等交易的立场了。”
第9章 证据影像(2)
火中爆起的劈啪声就像微小晶体蒸发时发出的短促悲鸣,突然有一丝揪心。台灯的柔和澄黄色潮湿得微微浸透夜的纸张,触及面前那杯冰一般镇静于底的薄酒。整个屋子里几乎全靠壁炉的火光来指引视线,监视器屏幕的秒数像在催生线索的节拍器,接连不断跳动着。
“什么……?”费尔的眉毛挑起毫不掩饰的质疑,几乎要重新打量一遍眼前这个与黑夜同源的王储。
“你不会忘了吧,”俊流的手交握在胸前,关节就像咬合不均的齿轮一般生涩,尽管不适却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帮什么?”
“帮我从父亲和国民会主席手里夺过政权。”他没有动容地脱口而出,漆黑的眼睛像突然迸发出一种慑人光芒,“我并不赞成战后继续维持东联盟现在的状态,贺泽作为盟主国,战争损失最大,一旦进入和平期,发展反而会处于滞后地位。我也不同意父亲在战争结束后将皇室的统治权交还给国民会,重新转变成民主制,那将会使国家越加散乱,贫弱,而没有实权的王则完全置身事外。”
“因为政见不合,我和他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不能调和的地步,这样下去,父亲随时可能会废除我的继承权,我必须赶在他之前行动。”
“未来的贺泽应该实施由国王为中心,彻底的集权制度。”不知道神经还是肌肉正在绷紧,俊流的眉头不觉拧了起来,手指的关节也凑到嘴边,用力地磕在齿尖上,“我想要从他们手中夺过所有的统治权,保持住贺泽作为盟主国的领导地位,然后有计划地逐步吞并其余的联盟国,建立出一个能与悖都匹敌的新帝国。”
“在到达那一步之前,我愿意投降悖都,让贺泽成为悖都的附属国,我们的边境向你们的公民开启,我们的资源,技术,劳动力,都可以合作与共享,直到我们自身也变得更加强大。”
“如果不能及时推翻我父王的统治,这一切都是空谈。”俊流的语速因为迟疑而慢下来,似乎懊恼着在敌人面前这样直接的示弱,他的眼光移到了别的地方,轻咬了下嘴唇,“我和他翻脸后,现在根本调动不了军队,我自己一个人没有足够力量发动政变。”
“既然和谈一开始就是阴谋,女王陛下始终想要攻陷贺泽,何必还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只用跟我合作,我提供给你们绝好的军事情报,配合你们原本的进攻计划,不会有什么伤亡就可以占领首都,而我也能顺利登基,这样利人利己的差事到哪里去找?”
在他的反问下,约莫半分钟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慢慢凝固。费尔若有所思地望着王子那张常常会使人分神的脸,简单,直接的美,仍然一瞬间就能传达,然而对方人格上的巨大反差,足够让他慢慢消化一阵子。他印象中那个满身防备,却又能让人不费功夫就一眼看穿的少年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明明好像敞开了心扉暴露自己,但却无法再窥探到真实的男子。
“我很惊讶,”半晌,费尔照实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突然从你口中听到这些字眼,政变、集权、投降……?是你变了,还是当初我就没能看清楚?要不然,你今天纯粹是想虚张声势,拿我寻开心?”
“你是上官俊流么?”他身体前倾,口气带上了一点嘲讽,“五年前我认识的那个人?”
“也许不是,”俊流漫不经心地挂上浅笑,隐藏的思绪却越发深远难懂,“多亏你才让我明白,最牢固的羁绊只会建立在利益一致的情况下。”
“我和父亲……可能在那个时候已经失去了信任。”
费尔看着他放空的眼神,没有再追问背后的细节。虽然之前的对话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但是考虑不周的判断一定会埋下后患,尤其是事关国家前途的决策,不是一个军人可以肩负的。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不过,我只不过是随行的一个参谋官,没有资格做任何决定,我想你应该找我的上司,拉蒙将军谈一谈……”
“这个计划当初是你提出来的,你想撇清责任?”俊流对他的消极态度早有准备,冷笑一声便从沙发上站起来,俯视对方没有情绪痕迹的脸,“我不需要你来仅仅当个传声筒,把我的提议写成书面报告交给上司,再辗转回国内的政客手里,让他们组织会议讨论个一星期。我既然对你费了这么多口舌,就是把决定权交给你了,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从中斡旋,我也不会和你之外的人达成协议,即使是安烈女王本人。”
“这是在逼我越级行动啊,”费尔支着太阳穴,眼神虽然认真起来,轻视对方的优越感反而更胜一筹,“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