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怔住了,直到俊流用面不改色的神情强调这个决定,他才表示不可理喻,“别蠢了,你想自寻死路?那边正有人愁着找不到路子收拾你。”
“我在他们手里的话,他们也会比较安心,毕竟我已经一无所有,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想当神的人,应该不屑于踩死一只蚂蚁吧?”
“谁会这样想就太天真了。我不清楚达鲁非的作风,但如果是悖都军的话,只要挡在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就算是已经熄灭的火种,也会立刻清除干净,以绝后患。”
“所以不幸中的万幸,我暂时没有与你为敌。”俊流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曾害苦了他,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论是作为一名士兵还是纯粹的人。
俊流从未这样坦荡地打量过费尔,他必须承认对方非常出众,那冷峻而具有雕塑感的面孔,仿佛揭示着一段迥异而原始的异族血脉,虽无缘知晓巨细,但那也应是悠远跌宕,并有历史的兴衰为印——然而他却不幸从军,和俯拾即是的卑尘垢土一道,冲落在乱世的激流中浮沉。
“你说的没错,”他随即微微点头,赞同了对方的看法,“难保那里没有像你一样小心谨慎的家伙。以防万一,我只能拜托你,请安烈女王陛下向达鲁非施压,不让他们找任何借口清除掉我。”
费尔的眉毛罕有地挑动了一下,丝毫不掩荒谬之感,“我不过是个军队里的小小参谋长,你竟然想通过我直接向女王提要求?”
“你和安烈女王……关系不是非同一般么?”俊流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故意放慢声音。
“鼓动这种谣言,已经足够让你死了。”
“抱歉,情报出身的人都很喜欢捕捉莫须有的风声。”他不屑于求证这耐人寻味的题外话,轻松化解了锋芒,转而用一种更隐晦的讽刺口吻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国家献给高贵的女士了,我想她也不介意小挥玉手,饶我一条生路。”
“告诉我你去达鲁非的目的。”也许是刚刚的玩笑惹他不快,费尔凛起表情,“也许有人把现在的你当做不入眼的蚂蚁,但不代表我也这么认为。”
真是一只驯化良好,本领高超的看门狗,俊流不禁在心里想着——只要有一点威胁到主人利益的可能,他都不惮于立刻亮出森亮的獠牙,严阵以待。
“我要去会个老朋友。”他游刃有余地回答,“你知道的,这纯粹是我的私事而已。”
费尔没有再问下去,虽然俊流有意避重就轻,对于所掌握的信息,从哪一点开始不介意透露,到哪一点为止需严加保守,他界定得十分清楚。但同样的,这也提醒了费尔,将俊流送去联盟军事法庭后,他的职责也应结束在这一天,从那天往后的任何关心,都是无谓的。
在对方不置可否的沉默中,俊流也没有心情继续这个没有结论的话题,紧接着问到:“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六点会有人来接你,带你离开这个军事基地,之后你就听天由命吧。”费尔有些敷衍般地回答,不再刻意强调任何细节。即使他始终不明白上官俊流的心思,不明白为何死到临头的他依然泰然处之,就像一切早有准备。他不再试图多问,因为对方没有解答的义务。
“这么说,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以自由身来睡一场好觉了。那么晚安吧。”俊流吐了口气关上台灯,从沙发上站起来,毫不拖泥带水便下了逐客令,仿佛明天一早所要面对的仍然只是日复一日的朝阳,而不是被迫远离家乡,踏上生死难卜的赎罪之路。
他轻轻掠过费尔的身边,朝卧室走去。这个蓝眼睛的参谋官此时仍被错综复杂的心事绊住,没有挪动分毫。当两人的肩膀擦过的时候,俊流稍微停下脚步,于是在这只被呼吸声拨动的黑暗中,最后的字句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
“替我好好保管这个国家,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原封不动地归还。”
第8章 证据影像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从贺泽东面的国家墨德兰传来消息,东联盟成员国为审判他们共同的罪人而成立的临时军事法庭已经宣判,上官俊流涉嫌秘密颠覆国家,违背联盟盟约,私通敌国、谋害和谈成员等多项罪名成立,被判处流放至达鲁非的中心区终身监禁。
由于悖都军方始终不肯再交出其余任何一位贺泽皇室成员,在缺乏关键证人到场的情况下,一段监视器秘密拍得的影象成为了定罪的主要证据。而原本指望能为混乱局势画上休止符的公开审判,所导致影像内容的对外曝光,反倒为眼下民众的骚乱打上了兴奋剂。这卷王子阴谋叛国的记录一夜之间成了爆炸性的话题,甚至开始有拷贝的副本出现在黑市上,以令人咂舌的高价出售。
随着屏幕右下方数字的微弱跳动,时间追溯到了和平谈判的时期,贺泽正值春日的天气。在监视器短暂的闪白后,视野中出现了一间光线柔和的客厅,角度微微仰视,正对黑木茶几上摆放的烟灰缸和茶杯。从房间远端壁炉所燃起的一点微火可以得知,那天正是郡蓝城降温的日子,浓淡不均的树影在夜风的侵袭下,如同撩动在窗外的暗潮。尽管明灭的炉火只勾勒出了他的一道侧影,仍不难辨别,独自站在落地窗前的王子正微微转过身,望向刚刚跨进镜头范围内的另一个男人。
“你说有急事想和我商量,我还以为会有一个小型会议。”费尔利落地解开扣子脱下外套,顺手挂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视线却没有离开对方的眼睛。
“是有会议,不过只有我们两人参加而已。”俊流说着走过来,停在了离他距离适当的位置,用手势请他就坐,“没记错的话,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说话吧?当然……如果不算上五年前被你请到爱丽舍庄园做客那次。”
“若总是纠结于过去的恩怨,和谈的瓶颈会很难突破的,殿下。”这位悖都高级军官的回答十分得体,轻轻避过对方的话锋,“在休息日开始之前,我们双方大概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对任何一项条款达成共识了吧?”
“如果你我的旧账可以影响和谈的进展,当初看到你出现在会议桌上的第一眼,我便会提议让这仗再打个十年的。”俊流故意弯起嘴角,脱口而出的鄙薄之言虽是玩笑,却也在气势上无分毫示弱。
“呵,抱歉,门口那几个卫兵很严厉地搜我的身,让我有点神经紧张。”费尔富有风度地退让了一步。没有血色的脸颊像是仍无法摆脱屋外带进来的冷风,望着面前这位年轻人的眼神却是放松的,如同冬日里第一处破冰,露出潺潺而动的水面,“看来这次找我来是私事?”
“我平均三天就上一次报纸一次电视,还有什么私事?”
俊流并没有急着挑明,只是径自踱到壁炉一旁的陈列柜前,拿下一瓶郡蓝本地出产的白酒。他轻轻地拧开铁灰色的锡盖,右手将一组倒置在桌子上的玻璃矮杯翻过来两个,往那被炉火照得莹亮的容器里倒上浅浅一层,仿佛能温暖血液的溶金。
费尔从背后安静地看着他那被硬朗衣料勾勒得笔直的肩膀和手臂,所做出的轻稳协调的动作,琉璃般泛蓝的眼珠也不知不觉映入火光,调和成莫测的暗紫。直到俊流将一个酒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磕得桌面一声响,才让他微微回过神来。
“忘了祝贺你,”这时,他注意到对方握杯子的左手上新添的一枚戒指,反射的一痕银光从玻璃杯表面溜过。“听说不久之前已经和那位姑娘订婚了?我看了新闻,是你那位飞行员朋友的姐姐吧,身份和年龄都有差距,真是不容易,舆论还担心这件事情在皇室里引起的风波会影响到谈判,不过民众的反响倒还挺积极……”
“被你祝贺感觉真是奇怪。”俊流似乎不想多聊这个话题,只冷淡地回了一句。接着他终于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将手中的薄酒略微晃动几下。
“费尔上校,”他紧紧盯着他,黑色的瞳孔似乎不再是纯净的晶石,而是像潜伏万物的午夜,不动声色地出没着扣人心弦的活物,显得比过去更深不可测,“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么?”
“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很感兴趣,你这全无私心的性格,一副甘愿为国家的利益接受任何牺牲的样子,若世上还有为你牵挂的人,岂不是活的很辛苦?”
“谢谢你的关心。”费尔的笑应对自如,对方有备而来的架势让他集中精神,迅速忽略掉了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一丝腥味,直截了当地说,“殿下若是有想说的话,不妨直接进入正题。”
俊流一口便让杯中的酒见了底,将玻璃杯重重地搁在茶几上,发出十分提神的声响,“和平谈判到现在为止已经进行了两个月了,我们每天不眠不休,为一个条款上几个字的出入争得面红耳赤,为占分毫上风绞尽脑汁提防对方,但不管怎样,我和联盟的每一个公民一样确信,这些努力之后终于会迎来能够安稳入睡的时代。”
“可结果却是……我们就像一众各色小丑一样,表演了一场闹剧。贵国的女王陛下只不过是借和谈为幌子,真实意图却是为了在联盟彻底放松警惕的时候发动军事袭击,打贺泽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