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鞭是草原上独有的求爱之举:男子纵马越过少女,突然回马投鞭,女如有意,便伸手拉住鞭尾,任男子将其卷上马背,两人遂一骑远去,永为欢好。屈方宁在秋场大会上一举击败必王子,少女们爱慕他的勇武,连王妃也不放在眼里了。
御剑听了,正要取笑他几句,转头一看,屈方宁裹着貂裘,已靠墙睡着了。他被御剑匆匆抱上马,连靴子也来不及穿,此时伸直了腿,露出一只穿着薄薄布袜的脚。袜子的短口中,那两枚金铃儿正挂在他纤细的足踝上。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阵异样,不知究竟是自豪骄傲,还是疼爱怜惜。
幸而城主、队长随即上前祝酒,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这一瞬间奇异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
屈方宁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身下颠簸晃动,想是还在马上。身上却是暖和得很,被御剑连腿一起曲抱在怀里,连足尖都是暖融融的。即开口叫了一声:“将军。”
御剑应了一声,道:“马上就到了。”
他看了一眼天色,见东方已是一抹微白。揉了揉眼睛,睡意未消,从御剑怀里钻出来,双眼迷蒙,无意识地盯着他的獠牙鬼面具。
御剑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看着他,示意:“嗯?”
屈方宁伸手抚摸他面具,道:“将军,你的脸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遮起来?”
御剑把他的手放回去,道:“因我天生目力异于常人,可望远一倍有余,又可暗中视物。平地夜战,这双眼睛最是要紧。没奈何,只得遮一遮了。”
只听巫木旗在后粗豪笑道:“小锡尔,他诳你的!什么眼睛!跟你说,将军他少年的时候,长得太过英俊,两军对垒之时,敌军将领常有出言不逊的……啊!”长声惨叫,想是被御剑捅了一枪。
御剑收回枪,若无其事地向屈方宁道:“不听他的。”
屈方宁亦肃然道:“嗯,我不听。”
但他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全是笑意。御剑将流火往巫木旗一扔,就把手探进来冰他。屈方宁给他冰了几把,全身乱动,笑得抱着他的脖子求饶:“忘记了,全都忘记了!”御剑一问:“忘记什么了?”立刻又笑得不能说话。
御剑作势又要探手进来,见鬼城近在眼前,哨兵林立,只得放过他了。
屈方宁眼尖,瞥到城门口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却是回伯见他一夜未归,来此寻觅。哨兵不懂得他的手语,因此也无从得知,只能在门口等候。
御剑只听他欢然叫了一声:“回伯!”怀中一空,屈方宁已下马奔去。回伯又惊喜又怪责,连打手势,想是问他一晚上去哪儿了。屈方宁整个人扑在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认真解释,完全就是在撒娇耍赖。
御剑驱马缓步走过他身边,将那件银白貂裘扔向他,道:“一会儿我叫人把你衣服送来。”
屈方宁抱着貂裘,仰头道:“我晚上再来拿好啦!”
御剑点了点头,纵马走向城门。回伯深深弓腰,向他行礼。
只听背后一阵响动,屈方宁趴到了回伯背上,用貂裘将二人一起裹住。回伯背着他,试着托了托,缓缓走向屈王爷家的领地。
御剑驻马看了一会儿,这才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
屈方宁在回伯肩窝埋了良久,才瓮瓮地问:
“回伯,你杀过族人没有?”
回伯停顿了一步,又缓缓向前走去。屈方宁亦重新埋首在他肩上,不再言语。
不觉又是大半月过去,算来南下之日已近。屈林一日练剑之时,闲谈起小亭郁,笑言兔采公主近日着人传信,打听他家中琐事。不知是替闺中女伴搭桥牵线,还是自己动了心思,想当一当这个西军的少夫人。
屈方宁听得新奇,道:“小将军要成亲了?”
屈林靠在墙边,手腕急转,练着那攒刺之术,闻言冷笑一声,道:“我表哥那个人,病得不见天日,腿又是那个模样,也不知下面能不能硬起来!居然有人看中他,也真是眼光独特。”短剑挥出,将一根绸带斩成寸许长的数段。
屈方宁随口道:“能的。”
屈林怪道:“你怎么知道?”
屈方宁嘴角一挑,却不回答。心想:“他要是成亲,我的咒语可就失效了。”
屈林也不甚关心,随手破着那绸带,道:“我龙必最近很是暴躁,你又不在眼前。你猜这个麻烦,最后会找到谁头上?”
屈方宁眼光一动,垂下了睫毛。一转身,却将那枚从周旺尸身上取得的机关弩箭送到桑舌手上,让她抽空交给小亭郁。
临行前日,御剑又教他“连珠”之术。此术须连续射击、如线串珠,讲究的是快、准、密、急,不给人喘息之机。御剑起手示范,十箭连发,黑光蜿蜒而出,首尾相接,宛如一条黑色长龙,其间竟无接续痕迹。屈方宁牛刀小试,却也颇为像样。他苦练天罗掌法八年,倒有七年半在这个快字上下工夫。此刻要的正是这份起落如飞的手速,真真是游刃有余、正中下怀!不到片刻,二连矢已练得纯熟,二箭飞出,浑然一体,全然不能分清先后了。御剑刚回帐倒了杯酒,转头一看,大为意外,痛下决心,一定要把他的手折了。屈方宁立刻把戴着银丝手套的手伸到他面前,还胆大妄为地催促:“你折!”马上被冰了好几下,遂再也不敢了。
入帐歇息时,御剑又逗他道:“南人沿街挑卖物事,多半爱作一个‘射枚’之戏。到时咱们一路衣食取用,就全靠你这把弓了。”
屈方宁老实地点着头,道:“好。我保证箭无虚发,绝不失手。不知将军喜欢吃甚么,肉脯还是酥馕?”一说到吃的东西,忍不住吸了口口水。
御剑强忍笑意,道:“都行,你弄什么来我都爱吃。”见他馋得厉害,把手中酒碗凑过去喂了他一口。
屈方宁喝了这口酒,正是小酌怡情,满意地打了个酒嗝,拍拍胸口,又托着脸看着他。
御剑举碗示意:“还要?”
屈方宁摇一下头,道:“将军,咱们去江南,真是玩儿吗?”
御剑自己也喝了一口,闻言道:“你小孩儿当然是去玩儿了。”
屈方宁忙问:“那你陪我玩儿吗?”
御剑捏了他一把,道:“我们大人可是忙得很,哪有你这么无忧无虑?”
屈方宁立刻坐正了,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示意自己也是个大人了。
御剑陡然伸臂把他一揽,直搂入怀里,笑道:“小猴子还敢装大人!”
屈方宁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在他胸前,鼻梁撞得好不疼痛,索性就在他腿上跨坐下来,面对他仰起脸,一边揉着鼻梁,一边瓮声道:“我说真的呢!”
御剑这才笑道:“好罢,说真的。也没甚么大事!见几个人,偷一件东西罢了。”
屈方宁奇道:“偷东西?”目光中全是惊奇,实不知这世上还有甚么珍贵物事,竟是这位人物也得不到手,要动用这个鸡鸣狗盗的偷字。
御剑道:“嗯。你可记得从央轻取来的蚕母?明年开春,这青蚕便能繁衍千万、吐丝结茧了。原丝一文不值,唯有织成绫、罗、绸、缎,才可贩卖贸易。这手艺非我族所擅,缫丝绞纺,绾煮穿喂,少不得要借些外力。南朝于此一道,浸淫千年,可谓精绝。咱们这趟南下,便是要取来这江南织造之法了。”
屈方宁也不太懂得,胡乱点点头,道:“原来是去取纺布做衣服的法子。”想了一想,又道:“将军,其实也不必偷。南人怕你怕得厉害,只要跟他们说一声,不就乖乖送来了么?”
御剑道:“我们暗中取来,不欲其知晓。南人若有了防备,行事便有诸多不便。”见他仍是迷惑不解,继道:“千叶物产不丰,多年来以战养国,财力虚耗,民生多怨。倘若织造之术在手,那便是生财的黄金法门。大家和和气气赚钱,你说好不好?咱们可不能一直打仗啊。”
屈方宁听他说到最后一句,突然之间,胸中涌出一阵莫可名状的狂喜,情不自禁的便想抱住他。一时之间,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我为什么这样高兴?”
御剑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光甚是奇特,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怎么,你喜欢打仗?”
屈方宁道:“不是的。”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他脸上碰了碰。
御剑自从什察尔城那夜被他窥知了真面目,在他面前也乐得摘去面具,此刻只觉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脸上摩挲,问道:“嗯?”
屈方宁仰头定定地看着他,道:“管那江南织造术的官儿,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御剑大概猜到他要说甚么,抱住了他的背。
果听得屈方宁沙沙地说:“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只要被将军这么看着,再深深地说一句:‘给我!’一准丢盔弃甲,什么也献给了你。说不定连丈夫小孩也不要了,就巴巴地跟你回千叶了。”
御剑见他眼睛又黑又亮,闪闪地望着自己,也不禁低笑道:“那也未必,说不定别人中意的是俊俏少年,一见了你,就心花怒放,非把你留下不可!”
屈方宁笑嘻嘻道:“你会肯吗?”
御剑见他笑得甚为得意,道:“老子巴不得!”就伸手去冰他。可惜在帐内坐得太久,手也不怎么冰,因为屈方宁也不太怕,抱着他笑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停了下来,喜道:“咱们去偷东西,那不是正跌到我车二哥饭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