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冷冷道:“是啊。这名目倒是好听!他花言巧语,夸大其词,说甚么国破家亡,山河沦丧,只在我们一念之间。又煞有介事地安排接头之法,甚么莫离关前,二十年后,无一不是放屁!我们从来就不是甚么举足轻重的人物,至多是一条别无他法的退路罢了。”忽然嗤笑一声,神色中尽是讽刺:“他曾告诫我们,身在虎狼之地,最好谨小慎微,不要轻易相认。即便相认,也最好暗中进行,毋令外人知晓。不错,不错!我们只消一碰头,便知他满口谎言,没有一句真话。哈,这个老东西,骗得人……好苦!”
苏音哑口半晌,嘶声道:“……这么说来,三千骑兵、红金旗,也是假的了?”
屈方宁道:“是。北原战士多是寻常牧人,常备军贵如黄金。无故出动三千骑兵,来这不毛之地丢人现眼,手上兵力少说要十倍以上。蛮子军队多为世袭,将血统瞧得比命还重要。一个无权无势、出身寒门的平民,想要在短短二十年内握有偌大一支军队,那是万无可能。即使算上天时地利,至少也要三十年才能成事。……像我这样卖屁股的,自然又另当别论。”
苏音见他神色如常,顿了一顿,道:“他既然知道绝无成功之理,为何要定下二十年之约?”
屈方宁举目望向雪原,平静道:“我从前不明白,近来却想到了一个可能。”
“——大概在他看来,二十年之内,南朝必亡。”
苏音这一次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才极其缓慢地开口:“纵有报国之日,却再也……无国可报了?”
屈方宁扯了扯嘴角:“我说过,他是个真正的疯子。”
苏音忽道:“不对。”
他陡然转过身来,眼底重新燃起了光:“倘若一切如你猜测,那他花费偌大心力,将一众高官政要子女遣送北方,究竟是为了什么?”
屈方宁静静注视他扭曲的脸:“下车之前,有人问了他一句话,你记不记得?”
苏音摇了摇头。只听他清清楚楚地说:“当时有人问他:‘你会不会派人保护我们?’”
“我离得最近,听到这句问话,只听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说:‘不会。老夫想保护的人,并不是你们。’”
“杨大哥,你说这个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疯子,最想保护的人,是谁?”
二人在风雪中目光相对,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害怕之意。
许久,苏音僵硬一笑,拂开眉睫上的冰霜:“他真的疯了。”
屈方宁合上眼睛,继而缓缓张开,向苏音望去:“……你也该动身了。”
苏音神色并不意外,却看了他一眼:“刚才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
屈方宁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本来是想放过她的。她虽然露了口风,也不算甚么大错。可是她不该那么说……”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贺大哥、小韩儿、楚姑娘、燕姑娘……他们身上的血,不是为了让她一个人苟活下去而白流的。”
苏音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拔刀在手,向大车的方向追了过去。
屈方宁忽在身后道:“杨大哥,我知道你心地好。可是这女人目光短浅,将丈夫、儿子看得比甚么都要紧。她能招供一次,就能招供第二次、第三次。”
他一抖白氅上的积雪,神色如同寒冰:“她现在,只是个胆小怕事的北人而已。”
苏音极轻地颔首,几个纵跃起落,消失在漫天雪雾里。
第84章 新婴
翌日清晨,御剑才得知穆木坦前夜劫狱救人之事,立遣一队人马前往追捕。追兵在地牢门口拾得一枚沾血箭头,立即循血迹向城外追去。大雪覆没人迹,几不可寻。有心细者在城外一里半之外发现炭灰、马粪等物,顺藤摸瓜,找出马车停留痕迹。顺着车辙追去,不出二三十里,只见一处雪涧前蹄印凌乱,辐辏断裂,车厢倾于道旁。往下一看,只见尸首橫陈,正是庄文柔一家四口,神色狰狞,死得极为可怖。
少顷,尸体送回营地。御剑亲自验尸,心中明了:以穆木坦的身手,绝无夜闯军营、入狱救人之可能。守卫身上致命伤口,都是极细薄刃所致。此种兵刃北方罕有,手法运劲也是偏阴柔一路,应是个南人中的高手。他能在重重防卫之下悄无声息地带走二人,一身功夫可称登峰造极。究竟是他奉黄惟松之命前来相助,还是庄文柔本来就与南朝一直有联络?庄文柔一家坠崖身死,是不是因为黄惟松见她落入敌手,怕她泄露了太多秘密?
但事已至此,死人已经无法开口招供了。
他冷冷瞧着地上尸首,推想黄惟松此举中的狠辣之意,竟不由有些佩服:“这老儿谋划布局的本领不佳,好胜之心可是不减当年哪!”
午炊未备,又接到铁鹰传讯,称红云军出现在小璇玑洲一带。他眉心微蹙,旋即想到:“柳狐至今不知日月星律全貌,去年……议定辖管区域之时,还拐弯抹角地敲打了几句。屈林敢擅闯璇玑洲,莫非与其蓝旧部有所勾连?……他手中所执玉玺及扎伊皇子,又是从何处得来?”
他一贯见事极明,洞若观火。但近年来眼前如同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白雾,令一些原本近在咫尺、可以随心所欲掌控之物,变得影影绰绰,难以分辨。他起初还道自己在雅尔都城呆得太久,国会事务一概未曾亲至,只怕有些松懈也未可知。旋即想起自己避而不见的缘由,苦笑一声,命人收了尸体。
只听礼官远远禀道:“毕罗尊使将行,请乌兰将军升帐。”
他身影不动,却忍不住向中天的太阳望了一眼,心道:“宁宁现在还没起来么?”
礼官催促再三,白羽营帐门才动了一动,一名雪白丰腴的姬人穿着昨夜宴席上的白纱长袍,从帐门一角悄悄溜了出来。见众目睽睽,掩嘴“哎呀”了一声,忙奔向众姬人等候之处。只见她发髻半偏,香肩半露,脖颈、胸前尽是情欲痕迹。只听马车中传来嬉闹取笑之声,自是在迫不及待地打听驸马大人的床上英姿了。
毕罗使者等候已久,却没有丝毫不耐烦。见状还哈哈一笑,唤道:“乌兰将军既舍不得这位美人儿,我们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就让她留下侍奉您饮食起居,如何?”
屈方宁这才趿拉着一双短靴,打着哈欠从帐门中走了出来,神色疲倦之极:“行了,谁不知道你们柳狐将军小气,送几个女人还要带回去?”随手在身上一摸,从颈上扯下一串宝石项链,向马车方向一掷。
他脖子一动,只见衣领微褪,露出肌肤上一小块鲜红的吻痕。远远望去,灿若桃花,也不知昨夜玉臂红浪之中,是如何风流情状。
御剑目力过人,一望之下,胸口剜心割肺般一阵剧痛。手中原本握着一柄纯银的骨刀,此刻刀柄也已不知不觉弯折下去。
他深知屈方宁早已成家立业,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每天夜里,他自然是要睡在妻子身边的。自己与他做过的荒唐事,他自然也与别的女人做过许多次了。
但这一切不在目前,也还罢了。如今亲眼所见,简直痛不可抑。体内仿佛钻入了一条嘶嘶的毒蛇,嫉妒的毒液喷得到处都是,五脏六腑都几乎烧成了空洞。
这时他居然有些佩服自己,“任你娶妻生子”诸般话语,当初是怎么出得了口的?一时转过念来,更是荒唐可笑:要是昨夜替他宽衣解带的是自己,能将他剥得一丝一挂、分开他紧实饱满的屁股、挺身进入他不停颤抖的身体,那么他身下有没有女人在扭动呻吟,似乎也不怎么要紧。
他将变形的银刀扔进餐盘,出神良久,命道:“给我换把刀来。”
小亭郁宿醉头痛,在旁靠着椅背揉太阳穴。见屈方宁颈上痕迹,不禁出口揶揄:“久闻毕罗人杰地灵,果真比别个不同。”
屈方宁挠了挠脖子,笑道:“这叫美人恩泽,你眼红也没用的。”客套几句,即送使者上路。车行远去,犹听马车中传来娇笑之声。
屈方宁这才拢了衣襟,懒洋洋往小亭郁扶手上一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亭郁调侃道:“怎么,美人恩不好消受么?”屈方宁懒懒道:“狗屁!老子一心交差,谁管她美不美!”眼角向鬼军营地一瞥,含笑转了开去。
下午例会,御剑一提屈林逃往其蓝之事,小亭郁立即请命前往,追剿叛军。御剑沉吟道:“其蓝多沼泽,机弩难以施展。郭兀良将军辖管其蓝多年,知根知底,交由他探查即可。”小亭郁应道:“是。听说那贼子与海乌族关系亲密,海乌族远在楼兰边境,一旦联手,就更难根除了。”御剑道:“再过二三十年,连楼兰也是我国疆土。况其一附骥尾小族?”
小亭郁心道:“总不能任仇人再逍遥自在二三十年。”商议几句,转而问道:“天叔是往扎伊驻地,还是重返苍狼城?”御剑淡淡道:“与你一同回去,如何?”
小亭郁还未接口,屈方宁已在旁抢声道:“当真?长住么?”
御剑一句“大人还能哄你小孩子?”已到嘴边,硬生生改口过来:“嗯,过了夏天再走。”
小亭郁这才笑道:“那太好了!我平日治军有许多不明之处,早就想向您请教了。您早一日回来,也省得这小子天天念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