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木旗听了这些不尽不实的言语,不禁十分欢喜,立志要采风集册,回去学给主人公听一听,也好解他终日卧床之寂寞。
但他的美意没有得到心领,因为寝帐中的人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送我下去。”
巫木旗刚给他叠了一个果脯酥糖的宝塔,如何肯就放他走,立刻拿出多年练就的牛皮功夫,凑着他嬉皮涎脸。
不意屈方宁一场昏迷过后居然性情大变,微微向旁一侧身,让开他的手,虚弱道:“巫侍卫长,我向您请求回营。”
这句话说得极其见外,一点往常的亲密也没有了。巫木旗瞪大了眼睛,感到万分委屈,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眼巴巴看着别人把他带了下去,心中可是大大的不好受。等御剑阵阅一毕,立即狂奔上去报告。
御剑正解开一边肩章银扣,闻言身形一顿,向那张空荡荡的大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道:“知道了。我去看看他。”
巫木旗这下就乐意了,忙吆喝着往春日营赶,还没到营栅附近,就已经操起他的破砂罐大嗓门,尽力吼了一句:“小锡尔,将军来看你啦!”
春日营阵阅未归,整个营地空无一人。老巫这一嗓子叫得响遏行云,四面皆是空谷回音。
帐门一掀,果然见屈方宁精神不济地侧卧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张乌七八糟的薄毡毯,脚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裹得两个棒槌也似,其上又画着许多鬼脚、裸女,看起来真是可怜可爱得紧。
巫侍卫长一见心痒,就想上去一展技艺,妙绘丹青。
只听将军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伤好点没有?”
屈方宁原本背身向里,闻言腰背微微一颤,毡毯一动,艰难缓慢地转过身来。
巫木旗瞧得十分心疼,一步踏上,便要去搀扶他翻身。
倏然间,一件沉重之极的物事从屈方宁手中厉声飞出,准头十足,命中之处,正是御剑将军头部。
只听一声巨响,御剑站在原地未动,一张青木面具上半张完全碎裂,额头破开一个血洞,鲜血沿着面具边缘直淌到地上。
巫木旗平日对他敬若天神,见状不禁吓得僵了,愣了一霎才懂得抢上察看。
御剑止道:“不碍事。”缓缓揭下半张面具,目光却落在那滚落一旁的凶器上。
巫木旗跟着一看,却是一位旧识,铁玉沾灰,其上白印斑驳,带着一股破败不平之气,顶着帐门油布,犹自不甘地滚了几转。
他心里咚的一跳,隐隐有些慌张,强自哈哈一笑,假装随意地拾了起来,口中道:“小锡尔,你睡糊涂了,不认得人了?这是我们将军啊!”
屈方宁半身坐起,眼睛一点也没看他,黑得骇人的眼珠全在御剑一个人身上,声音却没什么起伏:“你们将军,嗯,我当然认得。”
巫木旗一听,这是山雨欲来的口气哇!忙张脚往二人中间一拦,既怕小孩子不懂事忤逆伤人,又怕大的雷霆一怒折手断足,真真是进退维谷,操碎了心。
屈方宁依然阴沉沉地盯着他身后,眼光之中根本就没他这个虎背熊腰的障碍,简直要把他五脏六腑挖空。巫木旗浑身一个激灵,肩头一轻,却是御剑拨开了他,且迎着屈方宁的目光,低沉道:“你心里有气,对我来。我不怪你。”
屈方宁正仰脸看着他淌血的半边脸,闻言嘴角向旁一动,露出一个意味莫明的冷笑。
巫木旗见了,只觉阵阵心悸。屈方宁名义上是御剑的后辈,他一向也以孩童相待。但此时见他这一笑,竟无一点天真之气,简直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是脱了胎换了骨了!
御剑似也有所察觉,道了一声:“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便转身出帐。
巫木旗只得跟上。帐门放落之际,只听身后传来一句如在叠嶂之外、吐字却异常清晰的逐客令:“永远不必来了!”
第43章 碎玉
十月初,鬼军离火部春日营百人队长屈方宁,因百花之战中枭首破敌,占据首功,不但恢复千人队队长封衔,更加授本部军机处少宰一职。此一职司管重权,与离火部统领只有一步之遥,几可与副统领同等视之。消息传出,离火部一万四千人尽皆沸腾,惊惧不满、欣喜憧憬、怒不可遏、翘首以待诸般景象,五花八门,蔚为壮观。
然而那件象征处事公平、原则第一的葵纹金线滚边长袍,却不是少宰大人自己接过的。
到了夜里,春日营酒乐歌舞,乌熊却凄凄惨惨跪在火圈之中,手中高举一个青木方盘,盘中放着原封未动的礼装、印玺、铜章、领徽,在火中哭得满脸鼻涕泡,连声惨叫道:“老大,我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好虚荣贪着那点脸!我是鬼迷了心窍粪糊了眼睛!老大你饶了我吧……毛鹰,我操你妈!老大!我这身板油嗞拉嗞拉全冒干了!就快成烤猪啦!老大我从小毒气重吃不得啊!老大你有气也不能这么撒!……”
一旁的人没有一个同情他的,连老实人额尔古都只是默默走到一边,车卞更是吆五喝六地叫人搬来松枝柴火,个别人还偷偷拿出了火油和酒。
屈方宁这才从帐中走出,身上仍穿着那件百人队队长军装,肩章臂章全部摘光,瞧来跟普通新晋士兵没什么两样。
但就算如此,别人也还是怕他的。见他缓步走近,情不自禁就让出一条路来。
只见屈队长走到火圈前,手中黑线一滚,已经多了一条二指粗细的马鞭。
乌熊一见这件宝器,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嚎叫道:“老大,我知知知知错了!”
屈方宁卷起马鞭,轻敲掌心,道:“哦?哪儿错了?”
乌熊哪知道自己犯了何等罪过,支支吾吾一番,眼见他马鞭在掌心一停,马上就要打了,立刻胡拉鬼扯地招供了许多罪状,连何日强抢了别人隔夜粮、何日嫖了别营军妓,仗着她们识卵不识人,赖着没付嫖资,都竹筒倒豆般招了个彻底。
旁人听了,没有不要发笑的,又碍着屈方宁在场,不敢笑出声来,一个个面皮憋得青紫,好看极了。
屈方宁从头到尾,却是面沉如水,等他拉拉杂杂扯完,才冷冷开口道:“乌熊达尔,你擅做主张,妄自受命,犯下僭越之罪,可称大胆之极!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晋升职务?要你替我接什么狗屁军衔?”
乌熊惊得连热都忘了,呆呆道:“老大,这副统领……你不当吗?”
屈方宁冷笑道:“很稀罕么?”
乌熊咽了一口唾沫,对老大的嚣张跋扈、眼高于顶,更多了一层佩服:“不稀罕,不稀罕。都是狗屁,狗屁。”
屈方宁道:“你知道就好。这次念你初犯……”
乌熊一听有戏,喜上眉梢,便跃跃欲试地想要站起,举酸了的手臂也松脱下来。
却听老大在火焰后森然道:“……先不杀你。要有下次,这就是你的下场!”鞭光响处,木盘从中裂为两截,礼装徽章,滚了一地。
屈队长拒绝授衔一事,又把整个千叶隆重地震了一震,只觉得这位年轻的队长,真是有着永不疲倦的精彩。往后草原上的游吟歌者,都不必风霜雨露地四处采集故事了,守着他一个人就够了!
也有些老成持重的,不禁暗暗为他担忧:拒命不受,那不是当场藐视了御剑将军的权威吗?不是一点面子也没给吗?将军一生叱咤风云的人,怎能轻易饶过他呢?
果不其然,第二天山上就派人过来,要请他上去了。除了乌熊几个没心没肺的在一旁鼓盆而送,有点见识的都不免惴惴不安。额尔古特意分开人群来到他身边,忧心道:“方宁弟弟,你要打要骂,冲……乌熊就是了。御剑将军虽然爱护你,到底……是上面的大人物,不能像我们一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为你一句话,可以杀人放火。”
屈方宁正弯腰绑着军靴系带,一张脸原本毫无表情,闻言倒是轻轻一笑:“我让你杀人放火了么?”伸手抱了他一下,转身走了。
回伯始终佝偻着背坐在帐门一侧,低头打磨着一对晶石。直到他背影远去,才抬头深深望了一眼,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御剑独自坐在狼头椅上,一众亲兵侍卫不知是识趣遁走,还是听令回避,空荡荡的一个不见。帐中毡毯杂乱,团桌上零星落了几只残碗,想是军中议事方罢。屈方宁掀门而入,背靠帐门龙骨,就此不动。
御剑正凝目看手中一张红缎蓝面礼单,此时便放在一旁,抬头看着他,很温和地说:“站门口干什么?到我这里来。”
屈方宁机械地向前走动,到狼头椅前停下,死气沉沉的眼睛微微一动,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御剑顺着他目光所及之处,碰了碰自己额上伤口,言语中似乎有些笑意:“看来伤是好了,会发火打人了。”
屈方宁语调平平地开口:“伤愈与否,将军大人何不亲自看看。”
御剑沉吟道:“也好。”果然俯身解开他军靴系带,将他两只穿着短袜的脚轮流拿起来看了看,见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连疤痕都已成淡红色,即道:“好得很快。”
屈方宁目光中无喜无嗔,木然道:“我的伤不止这一处。”
御剑顿了一顿,重新看他一眼,叹息般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