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一听,目光顿时十分热烈,忙道:“我们队长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问出来,春日营大半将士均张开了耳朵,畏惧而又期待地望着火光下的主帅。
郭兀良此时却在旁插口:“今日我见京王似有不决之色,可是因为陵王当日许诺偏帮柳狐?他们一国共治,分歧之时如何决断?”
御剑方懒洋洋开口道:“如何决断,我是不知。只是随手卖个恩惠,日后也好有相见余地。”打了个哈欠,显然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十分厌倦。
什方咂摸他言中深意,嘿然道:“繁朔对咱们,永远放不下这份防备。”言语间已汤足饭饱,激战一天均十分疲惫,遂起身各自入帐歇息。
乌熊、车卞一干人没了屈方宁镇场,顿时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活泼好事,闹得整个水边不得安宁。御剑独自在火边沉思,视人声喧闹于无物。
背后传来几声脚步,却是郭兀良去而复返。他一双眼也已十分憔悴,仍在御剑身侧坐下。陪他坐了片刻,忽道:“天哥,那孩子回不来了,对么?”
火光之下,御剑身姿如铸,未有稍动。火焰微带湿润低垂之意,映得他面具越发狰狞,獠牙阴气森森,明昧不定。
许久,他才眼望河面,淡淡开口:“哦?”
郭兀良深深凝视他侧脸,面有忧色:“天哥,南朝的典故,我多少还是懂一些的。左京王龙阳之癖也非隐秘,你当日下令,他又是那般神色……几件事连在一起,纵然再不敢信,也只得信了。”
御剑沉默一晌,将面具推上额头,坚毅的嘴唇微微一动:“我倒忘了,你母亲也是南人。”
郭兀良怅然道:“是啊。”向他手边望去,只见那只珊瑚佛手烟荷包端端正正摆在他膝头,没来由一阵鼻酸:“这……可是他的东西?”
御剑道:“不是。”也不见扬手挥臂,已将荷包脱手掷出,一声轻波拍响,浮落白浪之中。
他眼中暗色如隔千山,郭兀良也不敢妄言甚么,随他看着那一缕断红愈行愈远,低声道:“天哥,你其实也舍不得的,何苦……如此苛待自己?”
御剑面具下的太阳穴极轻地一动,声音也带着铁意:“……兀良,你错了。”
郭兀良叹息道:“但愿是我错了。”挥开火前几只飞蛾,自言自语般道:“京王如遣千人前来,指引借道,平安撤退,金絮采繒可为致谢;出兵三万,解一方之围,取冶铸、丝织、盐煤、火药术之一,也尽可报还。如今他允兵十万,平定三方,那是倾国之力的扶助,一世还不尽的恩情。看来京王是发了狠铁了心,一定要将他……留在乌枚湖了。”
御剑极轻地笑了一声:“是还不尽,也还不起。”
郭兀良难以索解,迟疑地看着他:“那……”
御剑双眼中笑意敛去,只余一色浓浓黑暗:“还不起,就只好不还了。”
这句话的意思却是再明朗不过,郭兀良闻言悚然一惊,只觉牙齿末梢阵阵发寒,竟无法回应片语。
却听御剑问道:“你之前说……当时他神色如何?”
他勉力止住心悸,道:“形如枯木,心如死灰。天哥,那孩子对你……一片真心。”
御剑停了一停,方道:“是么?你倒看得仔细。”
郭兀良两腮咬紧,心中道:“我怎么会认不出来?阿兰身死之后,这样的神色,我曾在镜子里、水面上、别人的眼中……见到过千千万万次。”
只闻身后泼水声声,却是额尔古牵了追风,正在水边替马儿梳洗长长的鬃毛。
他身躯健壮如古塔,一条黝黑的手臂在马腹前后来回摆动,衬得追风越发雪白轻盈,几乎要乘月飞去。
额尔古手执一柄看似十分柔软的洁白鬃刷,一边替它梳理,一边与它说话。
“追风,追风,你主人什么时候回家?过了今天晚上,他就十八岁啦!”
郭兀良心中一痛,抬头望去,只见墨蓝色天空中,一轮圆满无缺的月珠,正向银色草原上投下无尽光辉。
第42章 横波
永宁六年九月初九,繁朔右陵王发动政变,一举屠灭左京王麾下重臣三十二人,将其及万余亲卫军困于乌枚湖百花洲。对峙之际,左京王肱股大将伊勒德突然倒戈相向,陵王率叛军与之里应外合,一举攻破百花洲,废黜京王,夺权篡位,史称“百花之变”。
京王故族领地驻军骤闻大变,毅然起兵勤王,意在百花洲破之前平叛救驾。千叶同时亦派遣御统军、秋蒐军、鬼军计十万,共助右陵王剿灭勤王之师。
大局平定之日,百花洲告破之时。陵王先行一步入主宫中,御剑天荒、车宝赤等一干千叶大将随后赶到。当是时,左京王身披暗青色大氅,立足照水台上,形容衰减,气势未落;台下十六门大炮一字排开,装填已毕,只待引发;台前数十名弓弩手张弓执盾,嘴里咬着刀背,彼此背心相贴。右陵王亲自出阵,诚恳道出万般不得已,说到动情处,还洒了几滴英雄泪。言中劝道:兄长如肯原宥臣弟一时莽撞,往后仍是一国双王,共理国事;兄长的爵位权势,绝不会因此减了半分。左京王冷冷一笑,道了声“好极”,金刀一指,炮火纷飞。照水台依山傍水而建,原是繁朔王族参拜先祖之所,修筑规整,通道极狭。右陵王虽手握重兵,一时亦不得近前,后退一程,命人放箭。只是双方相距甚远,箭矢飞至半道,已然式微。只听左京王苍冷的声音远远响起:“陵王,我自问待你不薄,国中大事,事事过问于你。我既无后代子嗣,也无侄婿旁支,百年之后,王位自然归你一人所有。你何故如此急不可耐?我们多年手足之情,难道便不如这枚千真衔珠玺来得紧要?”
陵王听到“千真衔珠玺”几个字,剽悍精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贪婪之色,喃喃道:“哥哥,你待我很好,甚么都好……可是你不懂得,离权力顶峰只有一步之遥的滋味。明明触手可及,却永远只能隔岸观花……这日子每一天都叫人生不如死。我是过不下去啦!”
左京王凄声大笑,道:“人心不足,那有甚么说的?你这么多年做得一副好嘴脸,竟连我也骗过了!”笑声忽止,厉声道:“你一向小心翼翼隐忍不发,现在竟敢对我大放厥词?谁给你这个胆子?”
陵王到底有些心虚,给他疾言厉色一喝,不禁向后让了一步,侧目向身后看去。
后路炮声隆隆如雷,黑烟红光升腾,两侧美轮美奂的画壁应声坍塌。烟消处蹄声如潮,脸覆面具的黑甲士兵沉默前行,将照水台三面悉数封死。
左京王抬眼注视阵列前横枪立马之人,眼周肌肉颤动了几下:“御剑天荒,是你。”
御剑手执流火,一身烟尘,锐利目光扫过照水台,冷冷道:“他在哪?”
左京王白眼上翻,神色极其怪异:“他……?哈哈哈!原来那少年在你心中,竟是这般要紧么?本王生平少有建树,枯朽半生,竟能令鬼王殿下割爱相求。举国上下,真是倍有荣焉啊!”
他说到后来,似再也抑制不住,忽然疯狂大笑起来。花团锦簇的百花洲上,响彻了这令人汗毛倒竖的笑声。
御剑漠然不语,陵王却已沉不住气,抢上一步,截声道:“哥哥休得装疯卖傻!要想活命,还是安安分分把玉玺交出来的好!”
左京王笑声渐渐止歇,一双三白眼在二人身上来回几次,缓缓道:“这三十多年养虎遗患,算我瞎了眼!只是阿陵,你引狼入室,留下偌大隐患。这国君之位,未必能坐到寿终。”
陵王眼皮一跳,喉头滚动两次,悻然道:“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左京王呛住般咳了几声,金刀在手,垂垂欲落,却是以柄授人,发出一道潜藏号令。
霎时间,十六枚炮弹同时出膛,落处却是来路石壁。只听雷鸣轰响,落石如雨,瞬间已将陵王叛军、千叶铁骑尽数围在其中。
陵王心中一个激灵,陡然想起前朝一件传闻,脱口惊呼:“不好!地下有火油!”
只见京王面带狞笑,背身伸手向台上一个兽首机关,嘶声道:“好弟弟,陪哥哥一起下去见先王罢!”
御剑眉峰微动,流火一振,便要脱手掷出。
此时高台下滴笃、滴笃响了几声,一人缓缓走了上来。
这行走落地的声音怪诞之极,既不似屐齿响屧,更不是金玉皮革。待他双足踏上照水台白玉地面,众人才见得异物真貌,乃是一双团花鹧鸪斑的金彩黑釉鞋。
这鞋子小而逼仄,底部浑圆,套在他双足之上,光看一眼都十分难受,更毋论拾阶行走。
鞋子小得可怜,鞋头两只花蝶酒盏却是毫不吝啬,色如琥珀,莹润欲滴,杯底似乎还有残酒粼粼。
再一看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薄透黑纱曳地长袍,肌肤隐约可见,袖口、下摆镶满寸许黑羽,团团簇簇的垂裾流袖,腰间松松垮垮束着一条极细银线,银线末端坠着一枚指肚大小的滴珠。
这身打扮虽然略嫌妖异,好在他身材颀长,腰背挺拔,一张脸更是冷若冰霜,瞧来并不显淫靡放荡。
鬼军中有高层将领同他打过照面的,便即吸了口凉气,心中暗惊:“那不是将军的爱子……屈队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