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林眉心一动,旋即一步赶上,双手执刃,向他心口猛地插落。
    赤足汉子吃了一惊,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小王爷双目泛赤,表情狰狞,这一剑既快又狠,足足的就是要将屈方宁捅穿!
    却见屈方宁面色不变,吐字道:
    “主人请看。”
    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赫然已搭上剑身。
    仿佛那不是寒芒四射、吹金断玉的宝剑,而是一丝薄雾、一缕轻纱。
    又是那可怕的黏力!
    屈林剑法连换,穿、挑、戳、点、砍、削、刺,剑芒闪烁,寒气逼人,似乎随时能将屈方宁四指割断。
    但直到最后,屈方宁的手指依然好端端地搭着,宛如长在了剑上。
    赤足汉子只觉头昏眼花,庭中全是银光闪动,连一招一式也辨认不清。小王爷的剑法固然耀人耳目,一一拆解的屈方宁却更是可惊可怖!
    屈方宁动了。
    他五指微微一伸,顺着剑芒滑了下去,就像抚摸着春天的一道流水般,直击屈林握剑的手腕,曲指在他脉门上轻轻一弹。
    屈林见他出手上百次,苦练两年有余,自忖已习得他手法精髓,所差只在临战对敌的经验。
    但他这一招出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莫说防范,连他手指这一动也未曾看清楚。
    实在太快了!
    这鬼魅般的手,真是人力可以练就么?
    惊疑间,手腕微微一麻,短剑也直坠而下。
    屈方宁一步抢上,挽住剑柄,双手平托,跪地向他献出。
    屈林却不接过,缓缓道:
    “这一招,也足够细思两三月了。这个时间,够你回来了罢?”
    屈方宁目光微动,道:“是。我以为主人不看好小将军其蓝之行,今日为何改变主意?”
    屈林哈的一笑,转身走向门,又恢复了那懒懒的笑。
    “还是不看好。不过有个小秘密,须亲眼确认一下。”
    屈方宁见他走远,急捧剑道:“主人,这剑?”
    屈林摇手道:
    “借你避几天暑罢。其蓝水沼满地,蚊虫乱爬,咬坏了我家的小奴隶,我可舍不得!”
    屈方宁还待开口,小王爷指了指地下,便隐没在出口。
    烛火下,那朵雪白的素簪花沾满了泥浊,静静地零落在地。
    通帐入夜前十分吵闹,现在却已阒然无声。
    四十名奴隶花足了一天力气,不堪其累,早已睡得死熟。帐中飘着多种酸臭,又伴有鼾声如雷。通帐本来密不透风,这一座却与众不同,中间格外开了个天窗,一方月光正静静照着窗下一个空位。
    屈方宁悄悄地潜入铺边,呼吸放得极轻。一只脚刚刚触到草席,一边的额尔古便发觉了,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道:“才回来?”
    屈方宁道:“嗯,叫我打拳给他们看。”一边握着了他的手。
    额尔古尚不清醒,道:“累、累着你了。下次,不打了。”稍微醒了些,又问:“今晚上,车老鼠说、你跟韩儿,……在干什么,你们?”
    屈方宁低声道:“我逗他玩儿呢。”
    额尔古闭着眼睛咕哝道:“你也别、太捉弄他了……”翻个身,又睡熟了。
    一边的车卞却双手入怀,搂得紧紧的,梦中犹自发出嘿嘿的笑声。
    正要躺下,袖子被人牵着动了一动,却是回伯示意他床边有净水。
    他握一下脸,便上前洗手。刚迈开步,膝盖一软,几乎摔倒。回伯忙坐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便提了盛水的瓦盆,走出帐去。
    数十通帐间,盘发赤膊的奴隶长腰悬长鞭,来回巡视。远远听见最东那座帐前有水声哗然,赶过来看时,却是屈家小王爷最宠的一个,天天带在身边的。
    遂什么也不敢说,还特意行了个礼,悄悄地走开了。
    回伯绞干了麻布手巾,递给倒在一边的屈方宁。他接在手里,便反手盖住了面孔。
    一时还道他故意顽皮,轻轻戳了一把他软软的面颊。
    却听一阵杂驳混乱的呼吸响起,月光朗照之下,屈方宁十根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连手腕、小臂至肩肘,也痉挛不已。
    回伯忙伸出残缺的四指,探他手背,只觉一片炙热,往上碰到的手指,却如坚冰般寒冷。
    分筋错骨,火炼寒冰。勉强为之,生不若死。
    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伸出二指,本要打个手势。转念一想,却是开了口。
    “疼么?”
    声如金石交鸣,隐约带着些幽远的琴韵,因常年不开口,还残留少许沙哑。
    “疼。”
    屈方宁很快地回答。
    “疼得脑子都空了。想死,想把甚么都撕烂。”
    回伯叹息一声。
    “残缺的掌法,只配我这残缺的人。命理不可违,我不信命,却害了你。”
    “不。”
    屈方宁将手巾摘下,宛如摘下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是我自己要学的。你能教我,我不知多么感激。”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疲惫之极,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回伯默默接过汗湿的手巾。他实在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惭愧地发现,这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少年,实在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身后却又换成那软软的嘻笑声。
    “回伯,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捏捏腿,我膝盖都麻了。”
    回伯露出个嫌脏的表情,手却牢牢抓住了他双腿,在一阵“轻些轻些!”的呼痛声中,按了许久。
    片刻,冰火交杂之痛都能咬牙忍住的屈方宁,满脸眼泪鼻涕,瘫倒在地。
    “回、回伯,你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当……当真多得很……”
    回伯咧嘴一笑,端水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
    口中却极轻地吐出一句:
    “御剑天荒目光如炬,你凡事但凭自然,万万不可作伪……凭你如今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
    屈方宁泪水朦胧的眼睛,一瞬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起身,以一种细如蚊蚋,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恭谨无比地答道:“是,谢先生。”
    其蓝的夏天,又与别处不同。
    北草原妺、离、习、亡水四支,因天气地理,风光各异。离水是四水中最丰美一支,水路纵横,沼泽满地,鹰飞鱼跃,四时不绝。
    游牧民族依赖水草,犹似草木依赖太阳。北方自古烽火鏖战,无非为此。其蓝南接千叶,东邻繁朔,既无高山峻岭之阻,又无深沟重堑之隔,宛如一只徜徉于狼群中的肥美羔羊。
    但千百年间,其蓝稳坐东南,虽不能说寸土不失,却也可称独善其身。
    这不可思议的景况,只因其蓝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
    ——璇玑洲。
    璇玑洲有二。其中大璇玑洲黑泥覆没,蒿草密布;小璇玑洲水道星罗,险状环生。交织水道,以千万条计,莫说外人看了要头晕,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常有迷路的。
    然而最可怕之处还不在此。
    ——大小璇玑洲,会“变”。
    并非风云异色,天降流火;也不是水漫泥沼,地沉深渊。
    只有征伐过其蓝的战士,才懂得这种变化的可怖。
    晨起时,由东至西南一条笔直无虞的道路,傍晚落灶一看,太阳居然到了正前方;夜宿前,两只脚明明朝北放得好好的,半夜望见北斗枢星,却在左侧。
    凡此七八变,舆图换稿,再也找不见来时的路。
    还有些机灵的,立刻高举和旗,其蓝不但准允,还会格外开恩地派出使者,替这队迷路的士兵带路,妥妥当当地将之送出离水。
    如有抵死不愿认输,怀抱一丝侥幸,想要硬闯入关的,最后无一例外,皆葬身水泽泥涂之中,尸骨喂饱了蚊蝇。
    扎伊的白石迷宫,如蚁窟,如蝎穴,如心思百转的妇人,令人迷乱心悸。
    其蓝的大小璇玑洲,更似一对双生姊妹,有灵魂、性命,替其蓝子民,日夜褓抱这一片栖息之地。
    小亭郁随的尔敦将军进入其蓝境内时,所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沿离水西岸十里,棚盖遍布,人声如沸,几队牛马驮着大车面粉,从鲜鱼摊、果蔬铺子、咸鱼店、首饰店、卖零嘴儿的挑子前吆喝而过,包得严严实实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叮叮当当地走过市集。裙子里兜着大把花束的女孩儿,正逢人叫卖:“卖花呐,刚剪的花呐,露珠还没干呐!”
    这般的繁华漂亮,小亭郁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自己是绝没有见过的。一时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完全看不过来了。
    的尔敦早已见惯了,见他新奇地望着,不禁笑道:
    “看老亭西成天关着你,都把你闷坏了!少年人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一天呆在家里,心气也闷小了。”
    小亭郁忙着看那骆驼吃人家的菜,的尔敦将军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只“嗯、嗯”了两声。
    的尔敦啧啧地摇了摇头,道:“同是十六七岁的儿郎,你看人家的守卫,多么懂得享乐!”
    一处磨石阶梯上,几名穿着牛皮军靴的其蓝士兵,正同一群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高谈阔论。一名头发油光水滑的年轻士兵不知说了甚么俏皮话,两名年纪最小的女子顿时扑在他怀中,娇笑着捶打起他的胸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