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郁说到这里,很是迷惑:“为什么一下雨,庆典就要延期?灯笼只要换一层黄油纸皮,多大的雨也不惧。莫非与他们的祈雨之神相冲么?为什么巫师又说洇湿了?”
屈方宁随口笑道:“怕是他们没有想到。”
老太宰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都盯向他,等着同他辩驳。
不料他这次并不说“错了”,而是直直的看着小亭郁,问道:“油纸厚重,怎能乘风而行?”
小亭郁奇道:
“怎么不行?我从前常在雨中放油纸风筝,想逗天上的雷龙下来玩儿。现在母亲提起,还要笑我,说我从小古里古怪,所以没人愿意陪我。”
屈方宁看他道:“想是小将军一个人待久了,心里有点儿寂寞。”
但他的眼睛,分明带着笑在说:
“现在有我陪着你,你再也不会寂寞了!”
小亭郁心中暖洋洋的,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老太宰沉思半晌,忽对船头掌舵使道:“调头,回宫!”
又转头向二人笑眯眯地说:
“ ‘占星天灯御察使’,这个头衔两位可喜欢么?”
一只油纸裱面、硕大无朋的雪白天灯,由一根细麻绳系在轮椅扶手上,宛如系住了一朵流云。
小亭郁拨了拨庭院中一株美人蕉,向一边肃立的屈方宁笑道:“方宁,你松开手,我不会给它带到天上去。”
屈方宁面容不变,答道:
“昨天老太宰也是这么说的,到现在出去追他的人还没回来呢!”
小亭郁给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起来。
“人家是回去换礼服啦!加了油纸是重了些,也不至连人也带走了。”
屈方宁这才松开了紧紧按着轮椅的手。那天灯着实有力,带得轮椅一边微微升起。小亭郁心中其实也有些恐慌,忙把重心倾了过去,口中犹自强笑道:“你看,带……带不走我!”
屈方宁扫了他一眼,又把手紧紧地按了上来。
“带走了我也不怕。”
他悠悠地望着那只奋力向上的天灯,忽然一笑。
“它带你到天上去,我就追到天上去。”
小亭郁覆着他的手,想接一句话,却接不上来。屈方宁似乎也觉得有点儿尴尬,转过脸咳了一声。
幸亏那灯十分知趣,恰好烛台中的牛油灯燃尽,袅袅地坠落下来,又被一阵清风送到了墙那边。
屈方宁立刻殷勤地说:“我去拣!”
还没等人回答,一下就不见了。
小亭郁继续拨着美人蕉,想找一朵最红艳的摘下来。但每一朵开得都是那么的好,实在很难挑选其中的魁首。
草里“吱”的一声,倏地闪过一道白影。
小亭郁只当是只白兔,并不在意,又拨开两株高高的绿茎。
忽然间,他停下了动作,看向了地下的草丛。
那里洒着几滴猩红的血珠,铁锈味还是新鲜的。草丛静静的,遮住了后面一个白色的物事。
他心想:“这只兔子受伤了?”
分开草丛一看,哪是什么兔子,却是一只毛色雪亮的白狐。它小小的白耳朵缺了一角,鲜血正汩汩而下。
他颇觉奇怪,伸手将白狐捉了起来。那白狐倒也有些灵性,知道他没有恶意,也就乖乖地坐在他手上,不再逃窜。
仔细一看,除了耳朵,狐头、颈直至左前腿,都受了伤。伤口呈绞索状,不似野兽撕咬,倒像是鞭痕。
他轮椅上带得有药,当即替白狐上了,心想:“这是兰后手里抱着的那只么?必然不是了。兰后宠它得很,怎会下这重手?”
忽然脸边一凉,一道劲风从鼻翼边刮过,一个娇蛮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放下!”
小亭郁一惊抬头,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立在月形门下,手执一条银鞭,鞭身折了几折,正笔直地指着他的脸。
他乍眼一看,心中啧了一声,暗想:“又是一个鱼丽公主!”
那少女一身束腰劲装,足蹬小蛮靴,显然是卯足了劲学鱼丽公主的打扮。但她年纪太小,学得也颇不到家,公主的飒爽之气一些也无,粗鲁行径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见小亭郁不言不语,那少女脸色不善,银鞭一甩,指道:“坐轮椅的,说你呢!你耳朵聋了?”
小亭郁是名将之后,从小到大,别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必王子之流虽然跟他合不来,也从不当面口出侮辱之言。
当下眉头微蹙,语气也沉了下来,道:
“这狐狸是你的?”
那少女不屑道:“谁要这骚狐狸?给我放下!”
小亭郁皱眉道:“既不是你的,我为什么要给你?这狐狸哪儿来的,是不是王后抱着的那一只?”
那少女冷笑了一声,傲然道:“是又怎么样?”
小亭郁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连王后的账都不卖!”
那白狐坐在他手中休憩,显然伤口疼痛,小小的身体颤抖不已。
他心中鄙夷,嗤道:“不怎么样。你一个大人,却欺负一只小小的狐狸,有甚么意思?”
那少女倒是沉下气来,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鞭子,冷笑道:“鞭子在我手里,我高兴欺负谁,就欺负谁。”
她右手一扬,那银鞭就笔直地弹了起来。
“——能欺负它,也能欺负你!”
“你”字未落,一道闪电般的银光已笔直地蹿向他面门。这少女身手着实不错,小亭郁只觉黑影一晃,鞭风已经袭到眼前。
但这一鞭,却没落到他身上。
屈方宁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挡在他面前,右手紧紧扣住了那少女的鞭梢。
他盯着那少女,冷冰冰地说:
“你说你要欺负谁啊?”
小亭郁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忙道:“方宁,你的手没受伤么?”
屈方宁分毫不动,道:“我没事。小将军,你退开些!”反手将天灯放在他怀里,又将他的轮椅向后推了一些。
那少女见这一鞭竟然不中,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大怒,道:“滚开,别给我碍事!”连连运劲夺鞭,却是纹丝不动,不禁跳脚道:“你放开!”
屈方宁微微一笑,手指收紧,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请人办事该怎么说话么?”
那少女眼中寒光一闪,道:“我家大人从不求人。”后腰微微向后一弯,已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借力一蹬,向屈方宁疾扑而去,口中叫道:“只教我想要的要自己动手拿!”
屈方宁哼了一声,左手曲指向她脉门一弹,那少女半边身子顿时麻软,叮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小亭郁见那匕首寒光闪闪,显然锋利无比,心中大骇:“方宁若是给她戳中了,哪里还有命在?”
只听屈方宁冷冷道:“小姑娘好毒的心思,看来今天须给你点儿教训。”右手运劲,似是要绷断她的鞭子。一拉之下,却低低“咦”了一声。
那少女右手兀自酸麻,嘴边连连冷笑,道:“你有本事扯断我这条鞭子,我给你当三天女奴!”
小亭郁听她语气甚是倨傲,心想:“她这鞭子里必定有什么古怪。”
屈方宁却道:“你说话算话么?”
话音甫落,嚓的一声轻响,那少女猛地张大了一双杏眼,死死盯着一处,似乎见到了甚么极难置信的事情。
她手中尚自握着鞭杆,一截长长的鞭梢却已被割断,软软地落在地上。
屈方宁将短剑慢条斯理地收起,向她笑道:“过来罢,女奴。”
那少女五指攥紧了断鞭,脸色忽青忽白,显然一生中从未受过如此大辱。
小亭郁恼她伤人狠毒,此时看得解气,忍不住偷偷道:
“你真要她做女奴么?”
屈方宁也偷偷道:“我给你报仇来着。谁让她打你啊?这种女奴我可不敢要,说不定半夜一个打盹的工夫,就偷偷给她杀了。”
那少女听在耳中,越发怒不可遏。忽然眼睛一亮,望着二人身后,跺足叫道:“姐夫,你来得正好!快把这两个人给我杀了!”
一个声音远远笑道:“谁又惹我们小郡主生气了?”
小亭郁抬眼望去,只见一匹银鞍白马风驰电掣般奔来,到得近处,马上之人轻轻勒住马头,手执一杆银枪,翻身跃下。
那少女咬牙道:“姐夫,他们抢我的东西,还……弄断了我的鞭子。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举鞭向屈方宁面门一指,恨恨道:“先杀这个!”
屈方宁戏谑道:“好家伙,连主人都要杀!”
那马上之人才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极是锐利,嘴角却带起一抹笑。
“这位小兄弟倒是面生得很,不知跟小郡主怎么称呼?”
这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生得眉目风流,俊秀佻达。女孩子们见了这个笑容,只怕连心也要融化了。
屈方宁却正眼也不看他,只瞥着那少女冷冷道:
“也不怎么熟。不过你要再晚来一刻,她就要戴上脚链跟我走了。”
小亭郁跟他相识大半年,从未听过他用过这样的口吻说话,不禁吃了一惊,忙道:“不是的。这位姑娘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做不得真。”
屈方宁却道:“这般粗暴刁蛮的女奴,谁受得了?自然是做不得真的。”
那少女只气得浑身颤抖,浑然忘了不是他对手,鞭花一抖,便要纵跃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