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回答得轻描淡写,“袭击正规军坦克部队的决定很不明智。你退步了,我很失望。贫民窟不仅拖垮了你的身体,连脑袋也没有以前好用了。这个罪名总要有人担。”
阿卡季明白,男人在提醒自己欠了他这次,“我跟你回去,你想怎么样都行。”
男人的目光终于正经落在他身上,神情仿佛稍微满意,“上车。”
阿卡季闭了闭眼,一咬牙,和他跨进了车子里。
尤拉起床晚了,勤务兵见到他递给他一张便签,“连长早上来过电话,但您还在休息所以他没有要我叫醒您,这是他留给您的便签。”
尤拉翻开纸条来看,写着“等我回来。”
军营正准备大扫除,为了迎接“独立日”*。
(*阿富汗独立日:每年八月十九日阿富汗庆祝建国,结束英国殖民统治。)
“参谋部的正式文件已经下来了,今年铁定是要游行阅兵了,我估计能赶得上,所以要做准备。”勤务员拿着参谋部下来的文件给尤拉解释,“前几年就说要阅兵,一直没有敲定下来,看来还是要搞,光是打仗就已经够折腾的了,还弄些这种虚的东西。”
他虽然嘴上这样抱怨,但是表情却是开心的。尤拉猜测只要不是打仗,对他们来说就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士兵们也很矛盾,他们的最终职能就是作战,如果不上战场始终就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但是换了谁估计也不会真的喜欢杀人和被杀。
午饭的时候饭堂里的气氛也显得不太一样,尤拉明显感觉到军营在持续苦闷无聊的氛围中解脱了出来。甚至听战报的时候气氛都是愉快的——
“喀布尔河谷坦克部队零零三-二十一;零四零-十五;坎大哈第一〇三部队零零三-五;希尔汗港零零三-六十三;零四零-四;”
零零三是受伤人员数目,零四零是牺牲人员数目。如果没有报零四零就代表没有死亡。这两个编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一次,如果更改了编号播报之前就会通知。
有人说,“又死了十五个,维克多那个老家伙越来越不中用了。”
尤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
“对,就是那个老家伙。我弟弟就在他手下,草他妈的。”
尤拉心里有一点小庆幸,“没有步兵部队的战报,说明没有伤亡?”
一个老兵点了一支烟,笑道,“急什么,剿匪最开始要排雷,总要死那么几个的,下个星期你再听听,保证有。”
几个士兵没心没肺地哄笑。尤拉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他在军营里发现的另一项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士兵们对什么都发笑,一个笑话反反复复能讲很多遍,今天在饭堂听到一个上个月就说过的旧段子,这些家伙还能笑得和他们第一次听到时候那样。
老兵说,“放心吧,很快就会结束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门口挂上小旗子。希望奥列格干一场漂亮的,维克多那老家伙看不起步兵,躲在他的坦克里耀武扬威,也该让他吃吃苦头,上个月赫拉特炸掉六辆坦克,没了那堆废铁,维克多什么也不是。”
尤拉心里掂量着这段话。他在里面体会到了一点职业军人的斗志。
午休过后他和这些人一起跑步,做射击训练,然后准备大扫除。要让士兵们接受他一开始不是不太容易,后来他发现也不是无从下手,他只要稍微动动嘴,编一些黄色笑话或者用文字堆砌一些情感故事、阴谋故事,就很容易获得听众,比较出乎意料的是,尤拉发现这些大男人也会喜欢听情感故事,随便编一些上流阶层男女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能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尤拉发现或许他们单纯爱听各种各样的故事,这对他来说可以是手到擒来,只需要一些报社内部各种八卦的边角余料,从来是他们这些文人惯于用来哗众取宠的小伎俩。
河谷口,奥利格摸摸排雷的军犬,“好孩子,你表现得很好。”他说着,然后给了它一小块肉。
总指挥官很满意,“命令大部队向前吧。奥利格,不错。”
奥列格笑笑,接过他递过来的烟。他觉得有点累,揉揉太阳穴,“下次这种事你找别人来做,我不做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总指挥官点头,“我理解,阅兵过后我会向上面通报你的成绩,你别急。”
“你们还缺替罪羊?”奥利格毫不客气地问。
军队升职并不代表是好事情,有时候提拔你只是因为你不够级别承担某个罪名。
指挥官看看他,朗笑,“不,你只是个打掩护的。”
奥列格噢了一声,相信他已经为维克多的死找到了担责的人。苏联军队内部的腐败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一旦出现重大失误,上面的负责人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撇清责任找替罪羊,这时候就会有人要被提拔上来,通常的做法是做一批提拔,这样真正的那个倒霉蛋就显得一点也不突兀了,至于最后是怎么死的通常倒霉蛋自己也不太清楚。
“坦克部队最有可能接替维克多的是谁?”
“有可能是列夫,也有可能是济维诺。我个人偏向济维诺一点。将军喜欢他。”
奥列格抽了个一根烟出来夹在嘴里,“我是不清楚你们下面这些高层的心思,但维克多有时候搞得太过分,动不动封城戒严,拿人家首都当自己家玩。”
指挥官摆摆手,笑他不通透,“你以为他想高调?上面一直说给他提将军的,好几年了一直等着没机会,他自己也急了呗,觉得再不搞点东西出来人家要把他忘了。”
“再搞也没戏。”奥列格啧声,“不看看现在国内反战声音多大,连我手底下新兵蛋子都知道来这纯找死。”
“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又管不着。”指挥官表情神神秘秘的,“说不好听点,他昨天是运气好翻船留有个为国牺牲的名声,真撑到停战,就郁金香袭击那个案子够他吃一辈子瘪。”
奥列格听出了点深意,“什么意思?”
“现在说这个就没什么关系了。郁金香袭击那个事情,你等着看,肯定被压下去不会再提了。我本来以为上面要拿这个做大文章的,他们毕竟还是想挽回一点在国际上的声誉。也是上个星期我去总参那边开会专门讨论才知道,维克多自己给钱找一帮游击队搞了那次袭击,和美国人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
奥列格摔了烟,表情十分冷峻,“够可以啊,自己人炸自己人棺材,然后跑到人家面前装受害者博同情分,他怎么想出来这么个点子的?也不怕人家午夜梦回找他索命?”
指挥官睨他一眼,“现在你知道了,别到处说,这事情到此为止了。”
“你放心,我没事瞎嚷嚷什么。”奥列格啐了一口,“诛心。”
“仗再打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已经,耗着只有把国家最后一点东西都耗完。”
这时候,副官跑来报告,“报告!坦克部队已经准备完毕,等待长官下一步指示!”
指挥官灭掉了最后一口烟,敲敲手指,“告诉他们可以往前走了。”
“是!”
第11章
奥列格回来的那天军事基地正在进行月度的大扫除。尤拉被使唤到了二楼仓库里面搬东西,仓库里发现了一个老鼠窝把他吓得不轻,拿着扫帚半天不敢轻举妄动。
“磨磨蹭蹭干什么?不就是几只老鼠嘛,看把你吓得。”新兵笑话他,把扫帚反过来拿着一棍子将母老鼠捅死了,一窝小崽子惊得乱窜,士兵们玩闹起来,一只只用脚踩死。
尤拉灰头土脸地还嘴硬“我不是怕,我就是没想到这里还有老鼠。”
新兵继续笑话他,“阿富汗就没有老鼠了?这玩意儿到哪儿都有。”
“来了之后没见过什么动物,猫啊狗啊也很少见。”
“战争年代谁家有闲情养猫养狗?”
“这些小旗子等一下用来挂的吗?”尤拉转移话题,把箱子里旧的有点褪色的小旗子扯出来。
新兵点头,“嗯,每年都挂,等会儿你爬上去挂一下吧,注意点安全就行了。”
尤拉咋舌,“我……”
“难道你怕老鼠还恐高?”
“不是,这怎么上去?”
“就窗子旁边水管那儿一个小把手顺手扒一下不就上去了吗?”
尤拉跑回仓库打开窗子,看得有点心惊,但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那新兵已经不在了。他挠挠头有点不知所措,正听到外面儿有人喊,“快看!回来了!这么快!不是说还要一个星期吗!”
尤拉心里猛地一咯噔,把脖子扭过去,因为太过用力导致疼了一下。但他仍然能望见窗外不远处的平原上出现一辆战车的轮廓,逆光而来。太阳离地平线看上去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喀布尔破败的古城墙宛如上古遗落的巨人,它残破的身影沐浴在黯淡的天光下,仿佛随时能被铅色的滚滚云流冲击溃散,焦渴的铁灰色猛兽群从那段缺口碾过,将它远远抛在了身后。
尤拉一把扔了手里的小旗子,飞快地往前跑,什么都顾不上,一直一直跑到军营门口。站岗的士兵已经接到了消息,向他吹了一声愉悦的口哨,“该庆祝庆祝!”
尤拉咧开嘴巴就笑,话都不会接,他觉得自己会成为那道城墙的一部分,他站在那里,像是已经等待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