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学生时代的心态完全不同。他们分手的时候他想又不是非他不可,总是还会遇到更好的人,人生还长。那是一个下大雪的晚上,他和奥列格冷战,奥列格在军校整整五个月没回来,他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满心怨气,等人回来他就只知道吵架,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他都已经不记得了。他把奥列格拒绝在门外,心灰意冷,提出分手,然后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年轻的爱情不会不舍,所以可以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互相伤害和矫作里耗尽。
尤拉变得有点焦虑,在房间里踱步。他一直欺骗自己即使奥列格死了自己会永远记着他,会永远感谢他。
可现在他不敢想如果奥列格死了会怎么样。他在这种焦虑里陷入睡眠,一直睡不安稳,第二天起来精神显得更加颓靡。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难民营做采访和拍摄,大量信息收集起来,萨沙帮助他整合资料和翻译,他是个有行动力也有耐心的孩子,对尤拉而言是个非常得力的助手。
偶尔难民会和军营里的军人有冲突,他们的关系非常复杂,不像守护者和被保护者那么简单。尤拉曾经就这个问题和萨沙讨论过,可这孩子并不愿意多说,尤拉猜测这也许夹杂民族感情。
第9章
难民营的经营管理收归政府编制,政府人员会定期视察。一开始会有难民将希望寄托于这些来视察的官员,在多次诉求无法得到采纳后大部分人选择放弃。
当然也有不愿意放弃的人。
“扎哈尔是个蠢货,他昨天向考察组说这里医疗环境很差,非常糟糕。”萨沙搓着手指头说,“市长陪着联合国的考察小组来,结果他拖着考察组的人说了半天,耽误了巡视时间,害得我被骂。我告诉过他抱怨没有任何用。”
尤拉把一颗水果糖给他,“也不一定,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总是好的。”
“为了迎接视察我忙了好几天没睡好觉,好不容易收拾得干净整齐像模像样了,给他两句话全毁了。这种事本来走个过场应付应付也就算了,谁会当真啊。”
萨沙还在抱怨,因为扎哈尔告状这个月难民营的补贴被取消了。
但尤拉喜欢他稍微有些刻薄的样子,有时候他表现得像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这和他在奥列格面前刻意装扮的活泼可爱有天壤之别。
“城市管理委员会每三个月会来一次,他们不关心这里的人只问又要花多少钱。带来的补给只是杯水车薪,仍然没有任何帮助。这里的人找不到工作,就没有办法独立生活,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难民太多,喀布尔已经过度饱和。萨沙挠着脑袋,“人们希望得到的不是补给品,而是工作,有工作就可以养活家人。一开始很多人加入拾荒者的队伍,后来拾荒者太多,挣不到钱了,他们就只能闲呆着。有一些人被迫加入游击队或者投入军阀,那里至少能吃饱饭。”
把大量闲置的难民放在一起毫无疑问是危险的,在没有工作全靠微薄的政府支援的情况下,难民的不满情绪在持续积累,这会变成城市里最容易爆发的一个群体,他们的数量如此大,一旦想要干些什么,很容易引发暴动。
“这样很危险。”尤拉问。
萨沙摇头,“对绝望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危险的。”
“也许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尤拉说。
这时难民营门口一辆车停下来,两个苏联士兵穿过院落,经过他们身边,说话毫不客气,“小屁股,我们找一个叫扎哈尔的男孩。”
萨沙警惕地皱了皱眉毛,“他不在这里。你们是谁?”
士兵冷笑,指挥他的同伴,“进去搜!”
萨沙跳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就跑,鞋带掉了也没来得及系,尤拉跟在他后面,心情沉底。男孩急切地敲开负责人的办公室,“舒克小姐!舒克小姐!”
一个老修女一样的中年妇人裹着罩袍打开门来,冷淡而倨傲,“萨沙,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苏联人,他们找扎哈尔!”
老修女表情一动,点点头,稍微整理了一下罩袍疾步往医疗室赶。他们刚走到楼下见到人群骚动,根本不止两个苏联士兵,甚至不止十个,也许有三十个四十个。两个士兵驾着一个骨瘦如材的男孩站在院落的正前方。其中一个将男孩踩在地上,他的靴子像铁钉一样钉着男孩的背。男孩尖叫,张牙舞抓。
老修女上前,“尊敬的先生,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舒克,各位有何贵干?”
士兵轻蔑地打量她,“我只是奉命行事。”他说着,向同伴打了个响指。
另一个士兵掏出手枪对着那个小脑袋开了一枪,砰一声。
尤拉吓得往后跌了一步,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看到血一瞬间从男孩的脑袋里迸射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整个难民营的人都看着,一瞬间没有人说话,诡异的沉默如同乌云笼罩在整个院子上。
“这是不懂事的下场。请各位好自为之。”士兵挥一挥手,他嫌恶地看着沾了血的靴子,无可奈何在地上蹭了蹭。然后他招呼着其他同伴离开。
这个插曲把尤拉惊呆了。等到车子离开,难民已经变得出离愤怒。尤拉这才想起来萨沙,他一回头,男孩阴冷仇恨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尤拉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没有那么谄媚,“萨沙,我……”
然而男孩像燎伤的猫一样冲他咆哮,“滚!”
尤拉心都凉了,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这个孩子。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老修女冷冷地说,“也许你该考虑先离开这里,库夫什尼科夫先生。要不然我不保证这里的人会对任何他们看到的苏联人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天还没有亮,阿卡季打了个哈欠,慢吞吞检查着弹夹。
伯伊走得很快,一点声音惊不起来,黑暗里他和所有老辣从容的猎手一样对风向的变化了如指掌。阿卡季很高兴他回来了,“怎么样?”
“快到了。收拾收拾准备一下吧。”
阿卡季点点头,伸展了一下四肢,开始架武器。他们东西不多,主要是67式迫击炮,82毫米口径,中国货,这玩意儿看着不怎么漂亮,但是好用,特别方便。游击队近几年偏爱中国的东西,弹夹、帽子、机枪,连裤衩都爱穿中国的,因为不勒股沟*。还有一些寻常东西:M72、MP5A3、HG69、有一杆恩菲尔德M1853——自从爱妻去世,它就陪伴在伯伊身边。
(*中国裤衩:此梗源自阿列克谢耶维奇《锌皮娃娃兵》。)
“今天你不用这个,”阿卡季收回了M1538,拿了个大的黑色袋子过来,“咱们偶尔弄点贵的东西玩玩。”他笑了笑,把袋子拉开,现出一杆非常漂亮的机枪。伯伊眼神果然一动,呼吸稍窒,拿过来摸了摸。
那是M16,伯伊只在美国人手上看过,据说是最新的东西,从东南亚过来的渠道里偶尔会有一两把这种新颖玩意儿,但是非常贵。伯伊没料到阿卡季能弄来它,阿卡季各种进货渠道总是让人意外,游击队进攻喀布尔的那几个月*,他甚至搞来了两架“毒刺”,大喇喇就放在他的地下室的门口镇门,伯伊和几个拾荒者一进来被两挺防空导弹对着,吓得不轻。
(*1986年游击队曾大规模进攻喀布尔,但由于内部松散指挥不统一,很快就被打散。)
“怎么样,不错吧?”
其他几个人也凑过来看新鲜,有人问,“阿卡季,你不会当了皮衣买这个吧?”虽然一件皮衣远远不可能买得起。
阿卡季一笑,“你他妈才倾家荡产买枪。要不是我你们这帮子人都完蛋儿去吧。”他挥挥手,“这个给伯伊用,你们别碰,劲儿大。”
几个人很识趣没再多问。每个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天幕沉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阿卡季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将头顶的帽盖压低了些,一边拨弄着迫击炮上的拉杆。他的眼神悠远安静,仿佛只是一个在野外等待日初的摄影爱好者。然而伯伊知道,他心中的戾气很隐忍,却能刀刀见血。
远方,眺望镜下一枚荏弱的光斑掠过。
年轻的拾荒者两手抵在嘴唇上拉出一声悠长轻亮的口哨。山林在一片杀意中清醒过来。飞鸟被第一声轰炸声惊扰,呼啦啦腾起在天空中盘旋。拾荒者们抬起头来,穹顶在震荡的鸟鸣中裂开第一道晨光。
大道上行进的车队惶惶不安地停了下来。前面的铁皮卡车打了个拐迅速退后躲在了坦克的侧面。维克多就在这辆车子里,他是坦克兵出身,但是指挥官当久了他不太喜欢在那个逼仄闷热的车厢里吃苦,卡车相对来说就舒服多了。他还开着车窗吹着风,带着晨早朦胧微醺的睡意,歪着脖子把脑袋呆在座椅靠背上享受山林纯净的空气。
第一声轰炸他睁开眼睛,后视镜里副官坐在后面明显皱了一下眉头。他才后知后觉问了一声,“什么声音?”
副官把脖子伸出去看,他的脑袋在探出去的一瞬间被第二记迫击炮飞溅的火星燎伤,头皮立刻被铲出长长一道灼痕。他惨叫一声捂着脑袋就往里面缩,砰一声撞在窗梁上,疼得头晕目眩。鬼哭狼嚎的嘶吼吓坏了维克多,他把枪掏出来,命令司机往后退,躲在坦克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