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微渐渐看不清眼前道路,想起某个少年说起“你不要后悔”时决绝的表情,一时喉头上涌,终于摔倒在地,失去知觉。
卫府下人来通知卫微吃饭时奇怪地发现:他们的主人一个人在雪地里不知躺了多久,脸上挂着一条一条纵横的冰凌,丑陋而狰狞。
说来也奇怪,赵如磨死后第二天,雪停了。
第39章
嘉成二年暮春,某一处寺庙。一位在家居士打扮的男子再次请求方丈为他剃度。
方丈仔细打量这位男子,男子约二十五岁左右,一头乌发,五官端正,眉宇间透着倦怠,显见是在红尘中受过挫折,历过世态炎凉。
方丈断言拒绝,让小和尚扶他起来,邀他去静室喝茶。方丈问:“不知施主贵姓?”
男子答道:“弟子俗家姓蔡。”声音低沉,音色悦耳好听。之后并不主动开口相问,只是静静地等待,似乎并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
方丈见他沉得住气,心中赞赏,问:“你知道佛教传说里西方王国一个妓/女的故事吗?”
男子回答:“我好像碰巧知道,就是不知你说的和我知道的是不是同一个。”
“不如你说说。”方丈示意他说下去。
“好。”男子应道。
“传说西方王国有一位女子生的美若天仙,嗯,她叫什么名我忘了。她少年时代就出落的如此的美丽,以致于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可以成为王妃。但是这位女子随意将她的初夜给了路边的一名乞丐,然后做了妓/女。
她是如此的美貌以至于得到了全城男人的喜爱,多少人争着成为她裙下之臣。但是她不要渡资,只要对方的一根手指,即使这样,仍然有无数的男人趋之若鹜,所以一时城里充满了断指的男人,有些男人甚至一根手指不剩也难以抵御这个女人的魅力。
这个时候有一位高僧前来此城度化众生。佛祖给他出了三个难题,解决此城三害,最后一害就是这个女人。
他解决完之前两害后与这个女人有了接触,难处在于以他博爱慈悲的心,他完全能够理解这个女人的痛苦。
她的痛苦在于,世人认为美貌的女人会成为被追逐的物品,王子的权威使她不为他人所得,世间的准则丝毫也没有考虑到这是以自身作为交易换得终身平稳安定。她不愿意对这一准则妥协,于是干出了截然相反的事情。看到世间本质的人总是痛苦的,更痛苦的是清醒地处于弱者的位置。
这一种理解生出感情来,局势同时在变化,王城的当权者不满高僧的度化行为,认为他威胁了政权的稳定,以任一罪名将他投入监狱,第二天行刑,没有人能救得了他。此时,女人出现了,以她的美貌换得了高僧免罪的机会。高僧出狱时看见女人正等他,在他面前自尽,最后死在他怀中。高僧在此刻明白:一直以来信奉的佛法,并不具有普度众生的功效,反而帮助不合理的世俗规则压迫弱者,给他们一个美妙的幻觉,来世;视今生的痛苦的煎熬、愤恨的控告与无声的哭泣于不顾。于是,僧人决定叛出佛门。之后又是另一段公案了。”
“是这个故事吗?”男子问。
“是。你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自尽吗?”方丈问。
“因为她早就活不下去了。她藐视一切、践踏规则,显示出大无畏气概的同时,规则也在践踏着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又有着一颗高贵的灵魂是难以忍受屑小的折辱的。唯一支撑她的是高人一等的怨气,但是这种怨气在遇到真正能够理解她的人之后迅速消解。等她心中对世间的愤慨消散之后,回想起那些她遭遇的事情,那些她做的事情,她怎么能活下去呢?她死的时候几乎无怨无悔,但是这种无怨无悔没有办法掩盖她度过了悲惨的一生这个事实,而这一事实无比精准地伤害了深爱她的人,她的死使得爱她的人没有办法平静幸福如常地生活下去。在她死的那一刻,他之前信仰的世界坍塌了。这样的感情没能传递正能量真是可惜。”男子叹息了一声,问,“你提到这个故事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那个女人度过了悲惨的一生,最后没有人能救她,那位僧人也不能,他来得太晚了,又受到戒律的约束。红尘中有许多人无药可救,比如这个女人。但是你不一样,有人爱你,在尘世中。这就是我不同意为你剃度的缘由了。佛门不是世外桃源,那位高僧虽然身在佛门,但是最终发现所谓佛法不能救赎世人,也不能救赎他爱的人,最终叛出佛门,你又何必走他的老路呢?”
“这样。”男子敛了眼帘,淡淡道。
赵如磨突然消失,就像他突然来一样。在他死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蜚短流长,河间又归于平静,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许府纵火案以失火作结,但是众人私底下众说纷纭,都说是卫家的女儿在许家过得不如意,一时激愤放的火,但斯人已逝,局中人也死的死,伤的伤,再也开不了口,其中隐情又有谁知呢?钦差走后,许卫氏留下的那个女儿也不见了踪影。
卫微自赵如磨死后一直浑浑噩噩,有时候知道那人尚在,即使见不着面,心里到底有个念想,与阴阳永隔毕竟不一样。除了上一次在雪地里睡着了,卫微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这种变化就像温水煮青蛙,外人看不出来。他变得越来越了无生气了,虽然之前性子就很淡,但到底还是正常读书习字教书,但是现在,他记忆力衰退,通常是别人和他说了什么,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和他说话。有些时候话说着说着就忘了上一句说了什么,正打算打水洗脸,结果走到地方却半天也想不起自己来这做什么。旁人看着,有下世的光景,可卫微还如此年轻,着实不应该。
卫微守着偌大的家财,本身又是不好强的性子,自然镇不住底下那些偷奸耍滑的,再加上卫员外与赵如磨相继离世,越发提不起打理庶务的心思,倒是便宜了那起子小人。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河间盛极一时的卫府似乎与遭遇火灾的许府一起衰落了。
荀域惦记着老残走时交代让他多照看卫微,一连几天没有看到他露面,于是去卫府看看。去卫府叩门,只有一个老头守着,说少爷今日一直没有出房门一步。虽然卫员外已经过世,按理说卫家没有比卫微辈分更高的,少爷这个称呼不合时宜,但是这些老人一辈子生活在卫家,也是看着卫微长大的,称少爷习惯了,一时改不了。
荀域进屋一看,卫微穿着不知多少天以前的衣物,休息时连外褂也不脱,就这么直直地躺着,不修边幅,要不是有一群忠心的老仆人收拾着,恐怕根本就不能见人。
荀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人弄醒,看着卫微一副只愿意躺到天荒地老,疲惫地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的样子,悠悠地叹道:“赵兄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
熟睡的人突然面部抽搐,眉头紧缩,一时十分难看。眼皮抽搐半天,最终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
屋子里没有酒气,荀域知道这人不是宿醉不醒,伸手去推,再使劲摇,毫无反应。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直接把人拽下去的时候,这人才悠悠转醒,睁着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也不说话。
荀域心里不痛快,却说:“我今次前来,为的是赵兄离世许久,虽然没落个全尸,到底还存有一两块尸骨不是?寻思给赵兄做个衣冠冢,不知葬在何处比较合适?为此特地来与你商议,毕竟你们十几年的交情,说得不好听些,也不知道他是为谁死的。”说完特意瞅了瞅卫微的表情。
然而卫微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了,沉默了半天才声音沙哑地回答:“就葬在南山吧。”
荀域却像看见什么稀奇物什一样站起来端详了卫微半天,蓦地大笑起来。卫微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迷茫地看着。
荀域笑罢,指着卫微道:“也不知道老赵瞎了哪只眼,看上你这么个东西!你倒还真以为他死了?实话说,我半个字也不信。老赵的性子烈,宁折勿弯,为了反将敌人一军堵上自己的性命,很像他做的事。但是,他只是性子拗些,又不蠢!况且你还好好地在这儿呢!”言下之意是他又不蠢,瞒过众人的眼就是,犯得着赔上自己的性命吗?更何况你还好好地活在这,他怎么舍得寻死?但是这话露骨,荀域也没说出来,只点到为止。
卫微如梦初醒,听见荀域继续说:“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和他多少交情?我都能看清的事,你反倒深信不疑?他走之前不会什么都不留下的,我是不知道,但他肯定会和你说。你好好想一想老赵之前都和你说了些什么。”见卫微仍旧懵懂,但自己提点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人有什么醒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说完拍拍手走了。边走边想:世人不是眼瞎,就是心瞎,真是奇了怪了。
卫微听了荀域的话,如在梦中,等反应过来,荀域早已没影了,天也黑了。但是他苦苦思索,却什么线索也没有,越着急,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不知被记忆中的什么刺激到了,赶紧去用冷水洗了把脸,似乎更清醒了些,但还是一无所获,因为临别前的那次碰面,赵如磨根本就不愿意交流,只是让自己走。再想想,似乎能更清醒地回想起赵如磨那会儿说话的顺序,每一句的语气,以及当初没有注意到的深意,他突然能够更清楚地明白老赵当时的心情,临死之前无话可说的心情,但是还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