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五点过,郁溪就背着书包回了舅舅舅妈家。
舅妈正把一盘子蒸鸡往桌上端,一看郁溪就说:“不是让你去买条裙子?”
郁溪说:“我没钱。”
舅妈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书店打工,攒着自己的私房钱。”
郁溪平静的说:“该交的生活费我都交了。”
对,郁溪住在舅舅舅妈家,是要交生活费的。从她上高中开始,舅妈就说外婆留给她的钱都花完了,郁溪要想住下去,就得自己打工交生活费。
郁溪没所谓。
就像这会儿,她对舅妈那冷言冷语的絮絮叨叨也没所谓,背着双肩包就回了自己房间。
所谓房间,也不过是用几块旧木板在房与房之间搭出来的而已。
冬冷夏热,一到下雨,郁溪就得拿个盆接在木板与木板的接缝下,听漏下的雨滴奏出丁零当啷的旋律。
郁溪打开课本做作业,夕阳逐渐往西,大概六点半,舅妈猛一推房门:“快点,王家的人来了。”
郁溪不停笔:“我不去。”
舅妈骂骂咧咧的一把将她拉起来:“这还由得你?”
郁溪被舅妈扯到堂屋饭桌边,蒸鸡蒸鱼的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老实巴交的舅舅坐在饭桌边,也不敢抬头看郁溪,倒是舅舅身边戴着大金链子、满脸横肉的女人,毫不避讳在郁溪身上来回打量着。
舅妈满脸堆笑说:“王姐,这就是郁溪。”
王姐说:“这么瘦,屁股这么小,会不会不好生养?”
“哪儿呢。”舅妈堆笑说:“这孩子从小帮她外婆放鸡放牛,身体好着呢。”
“那行吧……”王姐又对着郁溪上下打量了一下,话是对着舅妈说的:“听说这丫头很会读书,你们舍得?”
舅妈说:“女孩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
郁溪忽然说:“王家算什么好人家?”
舅妈狠瞪了她一眼。
王姐对着郁溪打量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
郁溪也不怵,迎着王姐的眼神说:“谁不知道你儿子坐牢出来的?镇上根本没人敢嫁他。”
王姐眼睛眯起来:“小丫头你可别乱说,我儿子有本事,嫁进我们家,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你这学退得不亏。”
舅妈赶紧在一旁说:“就是就是,这是这丫头的福气,等再过一个月她满是十八了,就先把礼办了让她过去,等到了二十再扯证,该怀孕怀孕该生娃生娃,不耽误。”
郁溪到底年轻,虽然她心里觉得不怕,却还是被舅妈和王姐这一唱一和的场面,激得发起抖来。
王姐听了舅妈的话,满意的点点头,就听门口传来一声轻灵灵的声音:“我倒不知道,到了这年头还有买卖人口的规矩。”
屋里所有人循声往门口望去。
郁溪呆了——竟是那个有双桃花眼的、叫江依的女人。
这会儿她换了一条水粉色的裙子,轻薄薄的纱,被傍晚的风一吹,浪漫得像一片夕阳。郁溪见过电视上有人穿这样颜色的裙子,整个人艳俗无比,不像这白得发光的女人,完全压住了这条裙子,柳枝一样柔若无骨的倚在门边,笑盈盈的。
就像此时此刻,美好的夏天傍晚。
她含笑斜睨了郁溪一眼。郁溪忽然就不抖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回来了!开心!但你们到底从哪里看出来我要刀的?我是那种人吗我?(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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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没地方可去
王姐看着江依说:“小江,你怎么在这儿?”
江依笑着从背后拿出一条烟:“你儿子让我给你送过来。”
王姐把烟往郁溪舅舅手里一递,嘴里骂骂咧咧的抱怨:“我让他买了烟给我送过来,他倒会偷懒。”
江依笑着说:“他在台球厅打球呢,走不开。”
烟递了,江依走回门边,倒也没急着走,重新斜倚在门边,悠悠摸出一只烟来点了,对着夕阳吐出一缕薄烟。
小镇城的人生活都懒散,江依这样靠在门边抽支烟再走也没什么奇怪的,舅妈也没理,推搡着郁溪到桌边坐下。
郁溪却望着女人的背影,纤细的腰,饱满的臀,处处都应了那个成语——“活色生香”。身上的水粉薄纱裙被晚风吹起来,跟天边晚霞融为一片。
她一只脚抬着,好像应和着自己心里的旋律一勾一勾的,那只红色漆皮高跟鞋,就勾在她脚上一晃一晃,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郁溪总觉得女人的背影在问她:“这下你要怎么办呢?”
郁溪低头笑了一下。
桌上舅妈在给王姐夹菜,难得也在给郁溪夹菜:“都吃都吃,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郁溪平静的看着,鸡鸭鱼肉的边角料,在她碗里堆出一座小山,都是表弟不吃的那些部位。
下一秒,郁溪平静的把碗摔了。
咣当一声,粗糙的瓦碗裂成两半,全家人都换成瓷碗了,只有郁溪还在用着淘汰的瓦碗。
舅妈对王姐的殷勤,像张面具尴尬的凝在脸上,转向郁溪时却因愤怒变得面容扭曲起来:“你反了你?小王八羔子……”
郁溪却听门边的江依,好像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总之在舅妈骂起来的时候,悠然唱起了一首老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祝镇身处一个偏僻的山窝窝里,是极其少见还没通4G网的地方。不过江依唱的这首歌,郁溪倒是在电视上听过,好像是首苏城小调,被江依带着点北方口音一唱,倒是另一番味道。
江依唱着歌走远了,舅妈的骂声,就这样湮没在了江依的歌声里。
郁溪又低头笑了一下,平静的走到碗柜边拿了另一个碗,给自己夹了一碗素菜,端着向自己房间走去。
舅妈在她身后尖着嗓子骂:“小王八羔子你给我回来!”郁溪也没理,自顾自把房门关了。
关门前的最后一刻,郁溪听舅妈在跟王姐保证:“你放心,等下个月她一满十八,按时办礼没问题,我保证把这小倔驴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
第二天放学,郁溪先去了镇上唯一一家书店。
说实话,镇上没什么人看书,这唯一一家书店,最大的用途可能是小伙子泡姑娘用的,躲在书架间偷偷亲嘴,总比在槟榔摊之类的地方有情调一些。
郁溪每周一三五和周末晚上在这里打工,周末多余的时间,她去工地之类的地方都做过,攒下来的钱除了给舅妈交生活费,就是在书店买高考冲刺书。
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快等到自己成年了,她期待自己像只挣脱牢笼的鸟,终于飞出这大山去,怎么可能听舅妈的话退学嫁人。
舅妈无非是想收王姐的彩礼。镇上任何一家人,都不会让自己的亲女儿嫁给王姐的儿子。
郁溪从旧牛仔裤里摸出一卷钱,放进收银抽屉里,正好这会儿老板进了一批书回来,看到郁溪在放钱,问她:“郁溪,又买这么多参考书?”
郁溪点头。
上一周老板刚进了一批高考冲刺书,郁溪攒着钱就是想全都买了,书上那些题她做起来都没什么难度,但做一做,一次比一次速度更快,她总会更安心一些。
高考,是她唯一的机会。
昨天舅舅舅妈突然找到学校,让她退学,那一刻她脑子很懵,午休时间听着学校里混混们聊“球妹”,不知怎的,她就决定生平第一次逃课,逃到台球厅去。
她是怎么想的呢?大概是觉得自己身子不完整了,王家就不会要她了吧。
她一开始就没想找个男人,而想找个女人,从表弟那些偷偷看的旧小说里,她知道男人可以和男人在一起。
那女人应该也可以和女人在一起吧?郁溪记得从小难得的美好记忆,就来自初中的英语老师,有什么东西像种子一样,在郁溪心里悄悄萌芽。
只不过不到半年,英语老师就自己申请调走了,大概还是祝镇太穷太落后吧。
郁溪没想到的是,昨天她去台球厅找到自称“球儿姐”的江依,给了钱,江依却只在她下巴上留下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过分纯洁,过分美好,让郁溪“破chu”的想法,变成了一个幼稚的玩笑。
江依就那样走了。
就当郁溪以为江依是凭一个吻收了她两百块钱的“黑心商”时,她从双肩包里扯出校服,却发现江依趁着看她校服的时候,把两百块钱偷偷塞她书包里了。
郁溪这才有了今天买书的钱。
晚上八点半,书店关门,郁溪也可以下班了。舅妈是不会等她吃饭的,按照往常的习惯,郁溪应该去馒头摊花五毛钱买个馒头,一边啃一边默背着刚才的英语习题回家,到家后再点着昏黄的台灯继续做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