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定恺哭笑不得:“你是哪儿找来的这些破烂货?”
江寒一听,马上气势汹汹道:“谁说这是破烂货了!这都是崭新的!”
“我不要这些。”霍定恺立即把床上的衣服一推,“又不是没衣服穿,你去玫瑰园给我取一套就行了呗。”
江寒抱着手臂,坐下来,他淡淡道:“我说了,我再不去玫瑰园了。”
霍定恺更生气:“那就打电话叫安嫂送衣服过来!让老高开车过来!”
“也行。”江寒点点头,“那你就得跟着他们回去。高叔刚打电话来了,说要过来,他和苏伯都很不放心你,刚才一会儿工夫都打仨电话了,容主任也来了电话,他们非要把你送医院去检查,你叫他送衣服过来,那就是自投罗网——本来你就不该呆在这儿,车一过来,你就跟着一块儿走吧。”
霍定恺生气地看着他:“我不走!我不去医院!我不回玫瑰园!”
江寒耸耸肩:“不准他们过来,那你就只能穿这些啦。”
霍定恺紧皱着眉头,盯着那堆衣服,仿佛它们刚从福岛运过来,上面沾满了核辐射。
“这也太差了!”他忿忿不平道,“你就不能买点好衣服?”
“在你眼里,内裤只有CK的才够资格。”江寒懒懒道,“都说了,叫高叔开车把衣服送来,再带你去医院,不是挺好么?”
霍定恺更生气。他知道,一旦高建业过来,亲眼看见这屋子的烂样儿,那他就算把自己像沙袋一样扛走,都不会同意他留在这儿。
……要是被苏锦纶瞧见,搞不好他会在单元楼下面贴封条!
“你故意的!”霍定恺咬牙盯着江寒,目光充满仇恨,“故意买这些垃圾,逼着我走人!”
“我穿的就是这些垃圾。”江寒拉开外套,给他指了指里面的衬衣,“七十八块钱的衬衣,前天买的。”
“……”
江寒把手机递给霍定恺,声音活像是电视购物的广告员:“打电话给高叔,让他来接你。只要拨通一个号码,你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来吧!”
霍定恺把手机一下甩到旁边,他气鼓鼓道:“不打!”
又看看床上的衣服,霍定恺不由哀叹:“我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差的衣服!还有这件棉袄……这是人穿的么!完全没有形!这穿起来和棉花包有什么区别!小寒,这棉袄多少钱?”
“四百。”
霍定恺抓着那件深蓝色过膝羽绒服,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安嫂都没穿过这么差的衣服!”他火冒三丈,一下把棉袄砸在地上,“我不穿这个!我自己去买!”
他想从床上下来,这才发现两条腿一点儿劲也没有,而且身上也没衣服。
江寒忍笑道:“大雪的天,你想就这么光着身子跑去商场啊?那我就看你进不进得去了呗!”
霍定恺迅速缩进被子,他手抓着被子角,不住声的哀求:“小寒,去玫瑰园给我拿些衣服来,好么?我不喜欢这些便宜货!”
江寒凑过来,伸手摸了摸霍定恺的头发,他的嗓音像浸润了蜂蜜,他的目光温柔万分:“我说了,我再不会去玫瑰园了,要么穿这些便宜货,要么,让高叔接你回去。你自己选吧。啧啧,这选择多么简单!如果我是你,半分钟都不会犹豫的!”
霍定恺缩在被窝里,不出声,也不动。那样子就好像,他打算一直这么光溜溜躺在被窝里,躺到天荒地老了。
江寒也不去催促他,相反,接下来他变得极有耐心,饭菜端到床头,让霍定恺坐在床上吃,漱口水给他加上热水,毛巾给他放在洗脸盆里……他一点儿都不急,就笑眯眯地等着,等着霍定恺自己受不了,乖乖从被窝里出来。
一直躺到了天色黄昏,霍定恺终于躺不住了,他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十几个来回,最后长叹一声,坐起身,开始一件件的拿过那些衣服,往身上穿。
江寒在一旁瞧着,心里倒是有点儿佩服了: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算是他自己,如今陡然让他去穿那些三五十块的地摊货,他也受不了。
霍定恺居然默默的,一声不反抗的,把那些便宜衣服都穿上了。
等他穿上那件从头包到脚的深蓝大棉袄时,江寒终于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真的很丑,对不对?”霍定恺无辜地伸着手臂,一脸哀戚望着他,“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丑陋的棉袄!”
“不丑不丑!”江寒赶紧起身,给他整理了一下软塌塌的棉衣领子,“你看,还能把脖子包着呢,还有帽子呢!你刚发了烧,不能再冻着,这棉袄好!捂得严实!保证让你不再感冒!”
衣服都穿上了,霍定恺还是觉得不自在,他难受地缩了缩肩膀:“……身上好像在发痒,这些衣服会不会有病菌?”
“绝对没有!”江寒拍着胸脯道,“我给挑的都是没拆封的,而且刚才还找房东借了个紫外线消毒灯,给每一件都消过毒呢!”
衣服既然都穿上了,霍定恺也就不再赖在床上了,正赶上晚餐时分,虽然浑身没什么力气,他也慢慢帮着江寒干点杂活,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来。
望着面前的四菜一汤,霍定恺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是很满意的,这些看起来,比你在山里给我做的那个熬白菜强多了。”
妈的,这不是废话么!江寒暗想,因为在衣服的事情上“虐待”了霍定恺,其实今晚这餐饭是要补偿这家伙的,米没有用江寒自己吃的两块五的粳米,而是进口店的日本米,青椒是有机蔬菜,小小的俩青椒就十多块,他知道自己做不好荤菜,所以桌上是他坐了一站路的公汽,专门去高档餐厅买的镇江肴肉。
饶是如此,这个煞风景的家伙,照例还要画蛇添足来一句:“不过你的手艺比起老苏,还是差远了。”
吃完饭,江寒叫霍定恺歇着,自己收拾碗筷去厨房洗。
厨房的灯很黯,高处的墙壁被油烟燎得漆黑,原本洁白的瓷砖也早就被污染,泛着一种近似更年期女人脸上的黄褐色。
霍定恺靠在门上,他望着在搪瓷印花盆子里洗碗的江寒,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非要过这种日子呢?”
江寒洗碗的手,停了停,然后他淡淡地说:“这日子没什么不好,我过得心安理得。”
洗碗期间,地上不知哪儿跑出来一只蟑螂,霍定恺吓了一跳,江寒眼疾手快,他抓起棉拖鞋,啪的一声打死了那只小虫子。
“这儿不能住人!”霍定恺一脸严肃对江寒道,“咱们连夜搬走吧!”
“一只蟑螂而已。”江寒瞥了他一眼,“这不是打死了么?”
霍定恺充满悲哀地望着江寒:“小寒,你堕落了。竟然杀虫不眨眼。”
江寒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吃完了饭,没事干,江寒顺手拧开电视机,他把取暖器拖到客厅来,客厅就一个单人沙发,好在旧沙发很宽大,俩人挤着坐一块儿,也没觉得不妥。
电视机没缴有线费用,只能看五个台,江寒也没挑,随便找了个新闻台。霍定恺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他软绵绵抱着江寒,倚靠着他。江寒害怕他冻着,又拿过毛毯来盖在他身上。
在播放经济新闻,出来一个政府官员做经济报告,江寒定睛一瞧,竟然是容霁。
他望着电视里戴着无边眼镜,西装革履,一脸温文尔雅的男人,忽然心中的难受像海底的沙,再度翻腾。
有多少人见过半夜烂醉如泥的容霁?有谁见过他衣衫凌乱,嘴里咬着一枚汤勺,被急救人员塞上救护车的样子?……
“你是不是已经习惯这种事了?”江寒突然问霍定恺。
“什么事?”
“就是,自己的亲朋好友,自己的熟人常常出现在新闻里。”
“是啊。”霍定恺无所谓地说,“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人。我爸,我的养父,我那些叔叔伯伯舅舅还有哥哥们,世家来往的长辈们……所以我不爱看新闻。”
“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江寒更加好奇,一般人,是不会看见自己的亲戚甚或父兄出现在新闻联播里。
“没感觉。”霍定恺淡淡地说,“只是某种职业,面具而已,当不得真。”
简短的新闻播报完毕,接下来是近期综述,镜头一转,记者开始报道上周召开的国际经济论坛,再往下,霍定恺就出现在电视里。
客厅里,没开灯,屏幕微弱的光照在江寒的脸上,晃来晃去,像水波漾漾。他睁着眼睛,静静望着电视里的男人,镜头里的中年人,身上昂贵的浅黑色套装那么漂亮,剪裁得体,没有丝毫的不妥之处,他的白金袖扣闪闪发光,他的蓝色真丝领带,领结打得那么饱满,他的肩背那么挺直宽厚,他的谈吐那么动人,眼睛那么明亮,神采飞扬,温柔的笑声像被施了咒,令人无法不着迷,就连那个采访他的女记者,她那向来以伶俐著称的口齿,在霍定恺面前也变得有点儿磕巴了……
江寒不由回头,望着身边的男人,这个和他挤在一个破旧单人沙发里的家伙,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两颊塌陷,眼圈发黑,胡子也没刮,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病怏怏的。那件厚厚的廉价棉袄有一边领子塌下来了,他的手背被便宜牛仔裤的工业拉链给划出暗红的伤痕,他的脚上蹬着一双绽了线的花棉拖,因为怕冷,他可怜兮兮地屈着一条腿,身体缩在一床半旧的化纤毛毯里,像只柔弱的蜕皮蚕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