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霁不由想起久远的事。
很小的时候,他和容庭容晨还有霍定恺,最爱在这湖水里嬉戏,炽烈的阳光晒得他脱了皮,但他总觉得玩不够,因为二弟容庭只会狗刨,而游泳出色的霍定恺,又始终不能放下心来尽情玩耍,更不肯和他比赛谁游得快。因为他得时刻看住容晨,免得他往水深的地方去……
但是后来长大了,容晨就不肯来这儿了,因为许珊不喜欢这种冷清的地方,她嫌这儿太原始,“像农村”,婚后唯一来的那次,大家闹得很不愉快,容晨为了她和容庭大吵,因为二哥瞧不起他妻子,自己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抽烟,却让她去洗番茄,“拿珊珊当佣人使唤”。
容庭不是要把弟媳当佣人,容霁知道,容庭生气,是因为弟弟弟媳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却把霍定恺丢在一边。
他是气不过这个。
容霁当时也很生气,但他脾气更沉稳,而且他也明白,幼弟两口子没什么可指责的:人家新婚燕尔,不时时刻刻黏在一起,难道要端茶倒水、分头伺候三个哥哥?
但他不忍看见霍定恺那种失落的表情,孤寂得像落了一层灰。那次霍定恺本不想来,是被容晨拉着拽着,才不得不跟了来。可是他来干什么呢?别墅就这么大,走哪儿都能撞见弟弟弟媳手牵着手,人前人后的秀恩爱。后来霍定恺索性不在屋里呆着,一大早就往前面老林子里逛,逛到天黑透了才回来,那时候还是初春,地上的雪都没化透,他就一个人,在那连鸟兽都还没露头的林子里没完没了的逛,回来连裤腿都是湿的……
看见霍定恺这样子,容霁就忍不住伤心,对幼弟以及他选中的那个女人,神色就更加冷淡。
容霁和容庭的恶劣态度,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容晨愤怒得像头狮子,他指责两个哥哥看不起自己的妻子,从她一过门就为难她,不把她当自己人。容庭说不过弟弟,气得要拿板凳砸他。
关键时刻,容庭的胳膊被霍定恺给一把抓住。
“别吵了。”他淡淡地说,“我今晚回城,老高在我爸那边。你们谁,车借给我用用。”
他们本来打算在这儿过一周的,结果还没三天就闹成这样。容庭扔下板凳,他冷冷道:“好,我也走!省得碍眼!”
容晨却冷笑起来:“好啊,我们今晚就走!四哥,你坐我的车!别求他们!”
容庭皮笑肉不笑道:“你四哥这两天腿不好,他高攀不上你那台沃尔沃!”
在他们差点又要打起来的时候,容霁拦住了弟弟们。
“定恺跟着我的车回去。”他淡淡道,“蓉蓉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蓉蓉有点发烧,我这就得赶回去。”
于是大家作鸟兽散,气呼呼地上了各自的车。
发动车辆的时候,容霁回头瞧了瞧窗子乌黑的别墅,忽然觉得难过,幼年让他们盼望的游乐场,如今却成了兄弟们不欢而散的地方。
或许此生,大家再也不会来这儿聚会了。
回城的路上,霍定恺去了后座,他说他很困,想睡一觉。
一路上,容霁默默开着车,路上车辆不多,四周非常安静,只能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途中,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容霁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
黑暗的车厢里,霍定恺蜷缩在后座上,那种姿态,卑微得像躲藏在草丛下的一片枯叶。
他的肩膀在抖。
他在哭。
容霁的心里,仿佛让大浪拍烂了的海堤!
他从来没见过霍定恺哭,从义弟上了小学,就没有在人跟前哭过。他知道霍定恺是个多么好面子的人,心里的疮,就算烂穿了,也不会在人前表现出来。
容霁忽然觉得难受,难受得他也几乎要哽咽。
霍定恺和容晨的事,他不是没有察觉,但这么多年一起生活,他早就习惯了霍定恺时刻照料容晨,把他当个宝,比他这个亲哥哥还要更爱护容晨,每次想起容晨,容霁总能想同时想起霍定恺,在他心里这两个人仿佛是一体的,他心里的这两个孩子,永远停留在很多年前,容晨还是两岁大,霍定恺抱着他,站在下雪的窗口,容晨很乖的把头靠在霍定恺肩上,洁白的雪光映照在他苹果一样红扑扑的小脸上,他在安静地吮吸着大拇指。霍定恺则很轻声的给他唱一首荒腔走板的英文歌:“没娘的小牛犊离开了……”
发现真相是在容晨结婚的前晚,霍定恺做伴郎,为了次日婚礼的方便,好久没回来住的霍定恺,重新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房间里。
那天容霁也在家里,他回来帮父母的忙,操办幼弟的婚事。也许是白天忙得太多,容霁一直睡不着,到了半夜,容霁起身,想去楼下阅读室找本书。他发现霍定恺的房间亮着灯。
……推门进屋的那一瞬,容霁几乎要被眼前的一幕吓瘫!
霍定恺坐在桌前,他的身上,手臂上,地上,全都是血!
他在拿小刀,一点点割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
霍定恺的脸上,是一种几乎不能称之为表情的绝望。
很多年过去了,容霁一直忘不了霍定恺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静静的、默默的绝望,像人陷入幽暗无声、不为人知的泥淖,而且丝毫没有挣扎,只任凭身体一点点没入黑暗之中。容霁明白,义弟不是自甘堕落,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他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白费,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游泳者,霍定恺任他的头沉入水中,让水呛满他的肺。
容霁为此,深恨容晨。
他和容庭一致认为,如果容晨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他就不该这样伤害霍定恺,就算他想拥有个人的幸福,也该躲得远远的,别在霍定恺面前晃来晃去。那意思就好像说,你从小到大都包容我,你都包容了百分之九十九了,为什么这么百分之一,你不肯给我?
可就是那百分之一,能生生要了霍定恺的命。
所以江寒的出现,让容霁大大松了一口气。
“江寒比小晨强,强太多了,他比之前那个梁安久也好得多。”他说,“定恺,你要珍惜。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上这么好的人。”
霍定恺晃着鱼竿,似笑非笑望着他:“大哥你这话说得真让我心慌,你是个直的吧?”
容霁差点把他推到湖里去!
到最后他恨恨道:“不喜欢你的,你偏偏要去招惹,真心真意对你的,你又不当回事!我还告诉你,现在你不把江寒放在心上,等往后他心灰意冷,彻底对你死了心,有你哭的!”
霍定恺哈哈一笑:“那不会的。江寒不会离开我。”
容霁冷冷看着他:“难说。万一让他发觉你为什么选中他……”
“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啊?”
容霁一时语塞。
霍定恺抬起头,他遥望着远处的湖水,日光冽冽,水波微动,像碎了的蓝宝石。
“江寒和我是同类。”霍定恺轻声说,“我们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不过,身不由己。”
第64章 第 64 章
后来,霍定恺说他后悔了,当初不该说什么教江寒贿选的话。
“你还用我教?这方面你根本是无师自通啊!”
江寒有点得意,才干被自己爱的人所肯定,这是一种很难得的珍贵感觉。
“容霁想栽培你,我看出来了。”霍定恺接着说,“但那家伙是个大魔头,你呢,往后跟他别太近,不然会变成小魔头。”
江寒很开心,但他还是有点不安地说,容晨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霍定恺淡淡哼了一声:“你如今怎么竟怕起他来了?”
江寒呆了呆,他一笑,笑得很苦涩:“我搞不定他。”
容晨一直不喜欢江寒,他刚进来时,容晨看他像看垃圾,这一年多,江寒如此努力,好歹没给容晨留下什么把柄,就连霍定恺那儿,容晨对江寒的抱怨也变少了,按照他的话来说,难得这小子这么用功,做的成绩也算差强人意,他就暂时放他一马。
霍定恺想到这儿,心里就有点替江寒抱屈,于是他笑道:“别管他,下个礼拜容霁那儿开聚会,他叫我捎带上你。”
江寒一听,更加不安:“我去?那……不好吧。我又不认识谁,也不是你们这一伙的。”
霍定恺亲热地搂住他:“你跟我是一伙的就行。而且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聚会,容霁那种人,搞出的玩意儿高雅不到哪儿去。”
江寒笑起来,他想了想,又说:“容总经常说他哥哥是‘无良政客’,可我看着容主任真的挺好啊!怎么能说是无良呢?”
霍定恺大笑。
“又是一个被容霁那人模狗样的外表给骗了的!千万不要以貌取人,江寒,不然你会大失所望的。”
容霁是个酒鬼。
确切地说,是个瘾头很深,已经是酒精中毒的资深酒鬼。
“怎么可能!”江寒叫起来,“我看他非常正常啊!我见过酒鬼的!我大爷就是!每天都醉醺醺的过日子……”
霍定恺笑道:“好好想想,每次你见容霁的时间,是不是都在晚上九点之前,上午十点之后?”
江寒仔细想了想,点点头。
“这是个非常特别的酒鬼,他的人生会在每天晚上九点断开,成为黑白分明的两截。”霍定恺轻轻叹了口气,“你是没见过我凌晨一点半钟接到电话,把浑身抽搐的容霁送去医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