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勃然大怒:“你冲我摆什么脸色,敢在我面前起架子,这才多久不见能耐了你啊!”
唐黎吓得有些失魂落魄:“没没没,您别气。我这不是身体不舒服外加担心我家孩子么,我知道这些天耽误了进度您别生气啊。”对于以前提携过他照顾他并且脾气同样不好的李陵,在尊重之外唐黎其实还是有点怂他的。
李陵清秀的眉毛竖起瞪了他一眼,虽然他长相不是唐黎那种男生女相特别娇美动人,但这一横眼间似乎就有些水光潋滟,居然莫名地勾人。唐黎对着李陵用手帕捂着半张脸咳了几声,脸色有些苍白。看他的确不舒服的样子李陵的脸色稍霁,这才向他往后面的屋子扬了扬下巴,示意薛颜珂就在里面。
唐黎转了转眼珠子想了想却没有立刻进去,他转身看向李陵:“问一下,您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小孩子爱吃的零食,给我点儿吧。”
李陵算是服了唐黎了,眼里露出了一点崩溃的神色。最后还是没辙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巧克力夹心糖递给了他,挥挥手让他赶快去看看孩子。唐黎冲他笑了一下,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房间里似乎昏暗到一点光源都没有,随着他推开门白亮得光线直直照了进去将黑暗劈分成了两半同时把他的影子也在第三拉长了。他第一眼并没有在屋子里发现人,心里有些紧:“……颜珂,你在么?”
“……”黑暗里似乎有个影子动了一下,“唐黎,是你么?”
唐黎被那个沙哑的声音听得心跳漏了一拍,虽说少年已经处于成长中的变声期但是这样低沉喑哑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等到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之后他有点艰难地看到了靠着墙角坐着的那个人,在暗处隐约的身影透露出一股绝望与谜之颓废。
唐黎:“…………”
他直接大步走过去站在梯子上把窗户开了,屋子里立刻光亮了不少,而在墙角的那个人也动了一下。他转过头这下彻底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样子。
怎么说呢……他家的小萨摩耶应该是很漂亮的,除了初次捡回来的那段时间身上脏了点看起来干瘦了点以外一直都毛皮白净油光水滑,和自己在一起过以后吃的住的有了保障一下子就长开了,如同雨后蹿得又长又嫩的春笋,连走在路上都有人因为他太好看而不停回头。而现在呢,唐黎都不太敢相信那个人是他养在身边的小孩儿。
才几天不见薛颜珂像是突然瘦了很多,原本白皙精致的面容瘦得棱角有些过于分明,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面黄肌瘦了。这些时间以来他似乎不停在长高但是整个人因为太瘦而像是被囚禁在了破破烂烂的衣服里。看到他这样唐黎本来有些烦躁想骂人的心突然就软下来了,看着他家孩子有种特别心疼的感觉。
半天他才组织起了自己的语言:“颜珂,李陵告诉我你不想演戏了,是真的?”
薛颜珂低着头没有让人看见自己的脸:“嗯。”
唐黎不动声色在心里叹一口气坐在他身边,“为什么?因为拍的这部戏让你想起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么?颜珂我不知道你是这样软弱的人。”
寂静在屋子里持续了很久唐黎都没有听到回复,不知道这是一种默认还是一种无言的反抗。
“颜珂,”唐黎揉揉眉心,“若是你难过,至少要让我知道。”
“唐黎,我试过了……”良久薛颜珂疲劳的声音,“我发现我做不到了,我对于我经历过的一切并不畏惧,只是我发现我让自己扮演这个人……就会变成这个人。我无比清楚感受到我自己有多绝望然后只能顺着剧本一直活下去,我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和处境,唐黎我知道了自己未来可悲的一切。”
唐黎静静的听他说,内心涌出无数种想说的话,但是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开始越来越累。其实现在在平常每看到一个人我都会开始去揣摩他心里在想什么,然后在不经意间在心里去演他。我告诉自己这都是在演戏,这一定不是真正的自己……但我发现我快要找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唐黎你告诉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问到话的人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听话谦逊,谁看起来都是最好的……”谁看起来都是最好的,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年没有由来的让所有人都看上去完美没有棱角,似乎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喜怒哀乐也从没有特殊的喜好,所有在生活中所表达的感情甚至还没有在演戏的时候多……唐黎突然不寒而栗,这样难道是正常的么?
薛颜珂抬起头,他那双漆黑如夜的双眼空洞无物:“我和水笙好像啊……我演到最后是不是会和他一样呢?”
唐黎没由来地难过,他是头一次坐着听薛颜珂这样说话,他心疼他在每一句话里的痛苦与迷茫却不知道如何将这番对话进行下去,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唐黎并不是多愁善感也明晓人心脆弱的人,不能够对少年还未成型现在就有些扭曲的心灵进行沟通与辅导。
“所以你是……真不打算拍戏了?以后也不打算演了?”
“我不知道。”
“如果我非要你、甚至命令你去演呢?”唐黎声音沉了下来。
但薛颜珂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在一片死寂里谁也没有回答出声,仿佛在进行对峙又似乎在互相折磨着。良久,唐黎终于起身像是放弃了,他摸了摸薛颜珂的头,什么话也没说推开了门走了出去,他看也不回头看关上了木门。
随着唐黎出门薛颜珂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和唐黎说出那一段话,甚至说得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就把一些话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他想唐黎一定对自己非常失望,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直以来他都苛求自己能做到最好,但心里却一直有根弦绷着,他一直怕有一次自己变得不好了那个人会如今天这样对自己沉默不语甚至在失望过后会抛弃放弃他。过于扮演他人拥有别人的人格与和如今唐黎对他失望的处境此时几乎焦灼撕裂了他所有的理智,以至于薛颜珂崩溃地如此彻底,整个人的精神都面临边缘。
“唐黎……唐黎……”在空旷阴暗的房间里薛颜珂一个人反复低喃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却带着无限的绝望与恳求。
时间一点点缓慢地过去,从窗子投入室内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直到屋子里彻底黑不见影,绝对的寂静代表绝对的压抑,无尽的绝望感一点点滴落逐渐积蓄成汪洋要吞噬淹没去活着的气息。
若干年后薛颜珂长大了,回想起这段记忆依旧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之一,没有经历过寂静的人想象不到那种濒临消失的痛苦,在身心的折磨下他当时甚至想到了死亡。——直到他听到了一阵胡琴的乐声。
那应该是乡村里最常见的乐声,砍一棵普普通通歪脖子胡杨木,扯一把马毛撕一张蛇皮简简单单敲成一把简陋的乐器,平时干农活闲下来了的人们会拿出来扯两下唱几声干巴巴的大白戏。此时正是这种胡琴声突入了黑暗的寂静之中,像是干扯着一口嗓子在旱地里喊雨的农户一样把沉闷的气息全打破了。
薛颜珂慢慢地动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紧闭着的门,许久他渐渐摸索着着站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连水都没有喝一口,这样极为虚弱的情况下他几乎要一下子栽倒在地上。薛颜珂深呼吸了几下胸口剧烈起伏,待到眼前的眩晕有所缓解之后才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少年有些不稳顺着胡琴的声音拉开了一直以来闭着的木门,却一瞬间呆楞在了那里。
他看到了自己心中的白月光。
唐黎坐在院落一棵枯死只剩枝干的槐杨树下,地上没有凳子只有一块被人坐得发光的大青石,他毫不嫌弃坐在石头上手持一张歪脖子胡琴似乎极为感兴趣地在研究怎么演奏,拉出的几个音破碎嘶哑无比难听,可是他无比严肃的样子却像是在用维也纳手工定制小提琴演奏小夜曲。
月光在空旷的山村间显得的特别亮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银色的月光安静地撒了一地,落在那个人的发间颈项白雪一片。此时的场景太过美好,一瞬间将薛颜珂荆棘丛生的心净化地清澄空明。只是,唐黎的琴拉得实在太难听了些,隔壁李陵的屋子里发出了砸东西的声响,让唐黎不得不停下来无奈地笑了笑。
一只落在槐杨木枝头的鸟儿轻盈地点了几下,似乎在太过明亮的月光下有些受惊,腾飞起间翅膀的羽翼扑腾声伴随着啼鸣回荡在山涧之中不绝于耳。
唐黎对着薛颜珂笑了下,冲他招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旁坐下。少年有些回过神来,按他说得去做了。刚一坐下唐黎就侧着头问他:“颜珂我拉得还好听吗?”
薛颜珂立刻很诚实坚定地摇了摇头,唐黎笑了下:“要是你之前一定会说:我拉什么都好听,做什么都很好。”
看着少年沉默,唐黎并没有等他回答,纤长的手指拨了几下弦听它发出小小的嗡鸣声:“并不是你改变了,而是这是真正的你。”
他拿起胡琴像是仔细琢磨了几下,再次拉起来的时候居然没那么难听了,像是找着了曲调和窍门一般把这种简陋又难驾驭的乐器至少拉出了一点水准来。薛颜珂仔细听了一下,发现是一首出名的戏曲——汤显祖的《牡丹亭》,平日里唐黎似乎对这一折子戏喜欢得很,经常在家里放连带着薛颜珂都极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