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毕竟他们都已经快五年没联络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少年的葬礼上,他也只是以公司的名义,远远撑著伞,远远站在他兄长的身后,远远地对著他致意,仿佛他和他的距离本来就应该是这么遥远。
聿律盯著响个不停的手机至少有三十秒钟,才缓缓按下了接通键。
“纪岚。”聿律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比想像中平静,完全符合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稳重,“纪先……生?”
手机那头一时没有声音,让聿律几乎要以为刚才三十秒钟只是自己的错觉。
“前辈……?”那头传来的嗓音带著迟疑,但却没有聿律意料中的生疏,只是谨慎而礼貌地确认著。
那语气让聿律一瞬间仿佛跌落到八年前,那个他们曾经亲密到袒裎相见的日子。
“是聿律律师没有错吧?刚才一直都没人接,我还担心前辈会不会是换手机了。”
聿律用了十秒钟梳理自己的情绪。“打来这支手机的,通常不会称呼我为律师。”他忖度著用词,希望自己听起来够轻松诙谐。
“啊,真抱歉,因为我只有前辈这支手机,前辈有公事用的手机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改打那支号码。”电话那头的人说。
聿律想著,八年前那场案子发生时,这个男人是二十九岁,还是个青涩得可以挤出汁来的青年,那么现在就该是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多么美好的年纪,聿律在那个年纪时总觉得自己老了,现在他肯用一张头彩彩券换取回到那个年纪一天。
“不必了,公事电话我晚上八点就关机了,太晚谈公事我会睡不著。你知道,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
聿律吐了口气,“有什么事,纪律……纪秘书?”
对方并没有更正他的称呼,只是嗓音变得严肃。
“是这样的,聿前辈,我有案子想委任前辈您。”那个人说。
“是公司的案子?我很少接企业间的诉讼案,我们事务所规模不大、人手不足,我们老板的方针还是以接中小型的私人案件为主。”
聿律一手夹著话筒,在那个用了八年的小羊皮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
“而且怎么会是你委任?你手底下应该有不少行政秘书才对,叫她们打来我事务所指名委任我不就得了,纪秘书也真劳动大驾。”
“不,不是公司的案子。”那个人截断了聿律公式化的说明,“是我私人想委任前辈的案子,是医疗诉讼。”
聿律这回著实怔了下,但他不在语气里显露出来。
“医疗诉讼?你和哪间医院有了纠纷?”他问,这倒真难以想像,以他对纪家的认识,这些贵公子无论到哪一间医院应该都是备受关照,院长没有出来跪迎就不错了。
“不是我,是我的弟弟。很久以前你也见过他几次面,就是纪化。”
聿律怔了一下,许久未听闻的名字窜进脑海,让他恍然间更有实感,他正在和一个曾经如此熟悉的故人谈话著。
说起那个叫纪化的男人……聿律还记得他那个水蛇似的腰,还有那张俊俏得近乎妖气的脸。那件案子发生之后,纪化似乎还有主动联络他几次,但当时的他实在没有心神再理那些有的没的。
“你四弟吗……?他怎么了?”聿律问。
“他卷入了一场医疗纠纷,他现在是G大附设教学医院放射科的主治,之前因为院内感染的问题被免职了,现在对方告他过失致死,外加大笔的赔偿金。”
聿律愣了愣,这新闻前阵子他貌似也有在电视上看过,记得闹得还挺大,又是抬棺抗议又是到立法院陈情什么的。但没想到事主竟会是他认识的人,聿律得承认一但事不关己,他对新闻的记忆力就和大多数T市人一样,只有三天左右的保存期限。
“赔偿方面事小,我和纪泽多少会帮他想办法。但现在家属非常强硬,毕竟死了四个人,现在纪化的医院那边又把责任全推在他头上,我担心这样下去不妙。”
纪岚用忧心忡忡的语气说明著。这场景恍然又让聿律回到八年前,那个他们为了那个令人悲伤的案子焦头烂额的日子里,纪岚也会用这样的语气,透过电话,用最殷切的嗓音问他:‘前辈,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没有办法用钱私了吗?”聿律从私人情绪中醒觉,强迫自己专注在工作上。
他听见纪岚轻笑了声,“能的话早就解决了,这几天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每个家属都打电话问过了,有些认为金额够大的话可以接受,但还是有两、三个无论如何坚持要提告的。再说过失致死一但告诉,也是无法撤回的。”
“或许他们还在气头上,你拖些时日,等家属气消了再去谈,会好谈得多。”
聿律经验老道地说,纪岚似乎摇了摇头,“事情已经过了三四个月了,那些家属的态度也没有软化。再说地检署那边已经起诉了,纪化和当日值班的医师都是被告,但值班医师上周在家里自杀了。”
聿律的心口揪了揪,他果然有点创伤压力症候群的倾向,听见“自杀”这两个字还是会心惊肉跳个两下。
“但是纪秘书,你是要我替医生辩护吗……?”聿律拿著手机苦笑。
手机那端传来纪岚充满歉意的嗓音。
“抱歉,我知道前辈一向都是站在病患那方。我也想过找其他人,但做医疗纠纷的律师本来就不多,他们都说没有把握,我能拜托的人只有你了,聿律。”
对方叫了名字,聿律觉得脚下踏的地板越发不实,整个人都随著澎湃而来的思绪随波逐流起来。
“我也不见得就有把握。一般来讲要是爆发院内感染,主管阶层都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所以才希望能委任前辈。”纪岚像以往一样,咬住什么便丝毫不放松,聿律忍不住隐隐感到怀念,怀念中却又带著一丝刺骨的疼,“就算没有办法完全脱罪,至少能够往缓刑的方向辩护,这件事只有前辈办得到,我信任前辈。”
聿律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仰头把身体沉进沙发里。
“即使你这么说,我也无能为力,我并没有为医师辩护的经验。”他说著,有些事情果然就算事过境迁,该疼的地方还是会疼的。
“检方那边考虑收押纪化。”
纪岚似乎没察觉聿律的异样,他加重了语气,“承办这件案子的检察官知道我们家的背景,他认为保释金定得再多,对纪家而言也不痛不痒。而且先前G大又有凐灭病历的纪录,上周他们已经提出羁押声请,三天后开羁押庭。”
他的嗓音沉甸甸的。
“我担心纪化会被关进看守所,他不适合那种地方,前辈应该知道的,所以我希望前辈至少羁押庭时可以出席。”
聿律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声。
“你自己去不就得了?羁押庭的话,不需要医疗纠纷的专业也无妨。”
“前辈说笑了,我已经八年没有执业,律师公会那边也早已经退会了。别说出庭,我现在连答辩状要怎么写都差不多忘了。”
纪岚轻描淡写地说著,聿律只觉心口细细一根针戳过,那个背影,那个曾经如此吸引他、在辩护席前侃侃而谈的背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法庭里消失了,聿律曾经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前辈,拜托你。”
纪岚在电话那端又开口了。
“四弟他从小就被迫和他的生母分开,我父亲待他也不好,他性子也因此极端一点。但他是我重要的弟弟,我无论如何不希望他受伤害。”
他深吸口气。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受害的病患肯定也有爱他们的家人,但四弟……他自从父亲安排他相亲之后,精神状况就一直很差,我不能眼睁睁看著他就这样下去。”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记得先前你们还算聊得来,很久以前前辈住院时,纪化还特别打电话来要我替你延长住院时间,说是想好好照顾你。我想要是前辈的话,说不定能突破四弟他的心防。”
纪岚说著,到最后几乎是求恳的语气了。聿律感觉自己心中有道木门,被无数的铁炼木栓重重锁著,而现在正有人试图用小钉拔将他翘开,一点一点地。
聿律用手掌抹了抹脸,往掌心长长吐了口气。
“让我考虑一下。”他用手遮著眼睛,掩饰嗓音中的沙哑。
“聿前辈……”
“你可以先把相关资料用E-mail传给我,我的邮箱没有换,和八年前一样。”
聿律缓缓地说著,“我会看看情况,思考一下,如果我想接,一周以内会再联络你。”
手机那头好一会儿没有出声,聿律想纪岚应该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毕竟八年前,他们还一起站在法庭上的时候,印象中纪岚只要回过头来吩咐什么,聿律从来没有拂逆过他的愿望。
但现在和八年前已然不同了。他聿律也不是八年前那个聿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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