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白艳反应,坐在一旁的穆伯母接口道:“白小姐,其实何止阿璇呢,你同样耗不起时间,不是吗?我想你自己也明白,即使我们给了你机会,你能保证未来你和阿璇就能长久吗?五年十年,激情总会过去,到时候我们穆家可以毫无芥蒂地保护阿璇,而你呢?你有几个五年十年可以挥霍,可以尝试?”
诛心之语如风霜刀剑劈来,刺骨的目光几乎能穿透皮肉。
经过一整晚的担忧跋涉,白艳早已疲惫不堪,跪在地上的膝盖忍不住颤抖起来。咬着牙,她正要开口,突然一只手握住了她发颤的指尖。
“爸,妈,伯伯,伯母。”牵着白艳的手,直视着眼前的亲人,穆星一字一句道:“女儿自幼顽劣,做过许多荒唐无稽之事,让你们多有费心。但这次,我绝不是因为贪玩,绝不是因为有趣,舒晚之于我,已是不可割舍的爱人!我自知人生漫长,一切都是未知。所以也不敢无知地空口许诺一个白首。”
穆星转头看了看白艳,白艳红着眼,对她一笑,穆星便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愿意试一试,五年十年,我都愿意试。这一生那么长可是又那样短,至少现在,我爱着她,我知道她也同样爱我,我真的不想因为那些还是未知的可能的磨难而放弃眼前真实的她。”
“所以,倘若,倘若爸妈你们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们,那么…”顿了顿,穆星垂下头,终于滴下泪来,“女儿唯愿终生不嫁,以明我志。”
说罢,她沉沉下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瞬间红了眼,白艳忍着鼻尖酸楚,亦跟着穆星一起,重重磕下头。
沉默蔓延,再开口时,穆夫人声线颤抖:“阿璇,你是在威胁你的爹娘吗?”
穆星没有抬头,闷声道:“我只愿爹娘成全。”
穆夫人又是伤心又是绝望,浑身发颤地靠倒在身旁的丈夫肩上。穆益谦胸膛剧烈起伏着,正要开口,突然听到楼梯上有人咳嗽了一声,他抬头一看,顿时吓得站起身:“娘!”
闻言,众人顿时惊地纷纷起身转过头,果然看见本该早就休息了的老夫人立在楼梯上,垂着眼看着客厅。穆星忙起身要过去扶,不料跪得久了,一起身差点儿扑到茶几上,吓得白艳忙扶住她。
“咳,咳,别忙了。”有静夜扶着,老夫人一边慢慢往下走,一边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又是跪,又是哭,我只当是出什么事了,下来瞧瞧。”
慌忙擦了脸上的泪,穆夫人过去扶住老太太:“娘,原没什么事,只是…只是阿璇半夜要跑出去玩,被我看到,正训她呢。”
“噢,是吗。”老夫人不咸不淡道:“就是我让静夜放她出去玩的,老话说擒贼擒王,你们要训话要让她跪,那不如来训我罢。”
“…娘,你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是管教孩子罢了。”穆夫人尴尬解释。
指了指白艳,老夫人又道:“看看这孩子可怜见的,你们还训人家!”
闻言穆星一转头,这才注意到白艳竟穿着一身她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娇小的身上。方才又是爬墙又是割藤,衣服脏兮兮地不说,脸上也花成一片,看着当真是我见犹怜。
方才又急又慌没顾得上,这会儿听老夫人一说,白艳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必然十分不雅,一时也臊红了脸。
老夫人还在念叨:“有甚么天大的事,非得现在说!”
一直沉默的穆益谦终于忍不住道:“娘,我们在说正事,您这会儿也该休息了,静夜,扶老夫人…”
话未说完,老夫人打断了穆益谦,道:“说正事?甚么正事是我不该听的?好啊,我现在是个不能管事的了是不是?”
穆益谦原是气晕了头,出言冒撞,也没料到老夫人会如此生气,马上跪下道:“儿子不敢!”穆伯母他们亦是不敢再说话。
一一看过厅里的众人,老夫人急喘几息,慢慢道:“你们都当我是老糊涂了,凡有甚么事也不愿同我说,我也晓得,你们是怕我担心。但有些事,我虽老了,到底还算能看清!”
“当年,我昏了头,跟着你们逼死了负雪,如今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们逼死我的孙女!”
第九十二章
“娘!”
“什…么…”
穆家长辈的痛呼声几乎盖过了穆星的声音。
始终一言不发的穆伯父也终于忍不住道:“娘!现在实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什么意思?”穆星只觉自己几乎要昏死过去,“奶奶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姑妈被爸妈们…逼死?
“阿璇,阿璇?”白艳勉强支撑住穆星,慌忙唤她。
面对孩子们的震惊呼声,老夫人恍若不闻,坚持道:“福谦,益谦!我,我们已经做错了一次,难道非再错一次才能让你们清醒吗?难道这么多年,你们没有一点愧疚痛苦吗?!”
老夫人一点一点红了眼眶,静夜忙扶着她坐下。
“我看着阿璇那样高兴,那样开心地跑下去,我就忍不住想起那年,那年…我的负雪是怎么从三楼上跳下去的,又是怎么…怎么抱着冯家的姑娘回来…那样大的雪啊!她到底是怎么找到冯家姑娘的…遗体,我根本不敢想…”
泪水再一次流下老夫人的面庞,像十年间的每一次那样,沿着经年留下的深深泪痕蜿蜒而下。
穆星已彻底呆住。
穆福谦颓唐地垂下了头,穆益谦亦红了眼眶,所有人都没有了声音,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老夫人的痛哭声回荡不息。
“…怎么可能忘,我怎么可能忘记。”半响,穆伯父才开口。
像是被撕开了巨大的伤口,他极缓慢地,哑声道:“我永远都忘不了,负雪她…拖着冯姑娘回来,就在门口,她跟我说,‘哥,她死了’,她的眼神,我怎么可能忘记…”
穆伯母起身抱住了穆伯父。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娘,我真的后悔了…”仿佛天生就一派稳重坚韧的人也终于被撕开了经年累月遭受着捶打的,脆弱不堪的面具,终于有机会直面内里的虚空恐惧。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那样逼负雪,如果那时候我们这些亲人能给她一点支撑,能给…冯姑娘一点保护。冯姑娘不会被逼死,负雪更不会…她到那时候,直到那时候,她都没有原谅我们…”
察觉到怀里的穆星在颤抖,白艳努力想安抚她,却无济于事。
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穆星只觉自己仿佛快要窒息,快要死去。
记忆里那些无解的事情,那些奇怪的经历,仿佛都有了解释。
一度十分压抑的家庭气氛,冯姑姑突然的逝世,姑妈同时染上顽疾…姑妈临去世时命令封死再不打开的箱笼…还有那些,她曾朦胧察觉到的,却始终不曾懂得的所有情意与暗涌…
张了张嘴,穆星想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
她想说姑妈和冯姑姑是不是和我一样,她想问冯姑姑是怎么死的,她想说难道真的,真的…是爸妈,是伯父伯母,甚至是当时顽皮不懂事的她…是她们这些亲人逼死了姑妈?
曾经无比坚信的一切都在瞬间支离破碎,变成了狰狞的,残忍的,真相。
“负雪,我的负雪…”老太太擦了擦眼泪,思绪勉强收了回来,她看向站在一旁的穆星和白艳,招了招手。犹豫了一瞬,白艳牵着穆星走了过去:“奶奶。”
拉着二人坐下,老太太对默默流泪的穆夫人道:“清嘉,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回找绿水先生算卦,先生是怎么说的?”
擦了擦眼泪,穆夫人道:“先生当时说,‘慎防勿蹈前车覆,宁可改弦另更张。快活不知时日过,警醒不可意孤行。’还说,此劫原是种因得果…”突然想到什么,她惊讶抬头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道:“‘慎防勿蹈前车覆’…这一句,不正是应在阿璇的事上吗?负雪是好孩子,她到那时候了都没有向我抱怨哭诉过一句,可我知道,她越是不说,才越是心寒。为了冯姑娘,负雪怨了我十年…”
一滴泪狠狠砸在了地毯上,穆益谦低声道:“为了负雪,您也怨了我们那么多年…”
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个儿子,老夫人闭上眼,叹道:“我怨了你们那么多年,可我更怨自己,更恨自己…负雪是我的女儿啊!连我这个做娘的都不能理解她,保护她,这世上还有谁能保护她?她怨恨我,是应该,我怨你们,也只是我在恨自己无能啊…”
穆星犹自在出神,白艳忙伸手轻轻抚了抚老夫人以示安慰,老夫人转头看看她,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们忘了,这孩子还救过阿璇的命!自然,一码归一码,但我看得出,这孩子乖巧懂事,本也是个好孩子。这年头乱,再好的家世遇上了事都难说明白,只要人是好的,出身差点儿又怎么样?我们穆家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何必这样为难孩子?”
穆夫人连忙分辩道:“娘!我们当然不是嫌贫爱富!要说爱富,满闻江也没谁值得咱们爱去,我们不过是担心阿璇…”顿了顿,她低声道:“遇人不淑…”
老夫人道:“既是怕遇人不淑,那我便给这孩子担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