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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小姐与金丝雀 (靳安)


  以《申报》为首的几大著名报刊纷纷以评论文章和新闻为旗帜,分析评判奉天事变所传达出的危险信号,宣传国患日亟之现状而呼吁民众应团结抵抗日军之无耻侵略,乃至掀起了抵制日货的风潮。
  同样的,学生们也纷纷走上了街头,用虽手无寸铁而愿以身殉国的意愿一呼百应,要求政府不再实行不抵抗政策并做出强行回应,更有热血沸腾者已向政府请愿开战。
  在此风起云涌,爱国热情无比高涨的时刻,闻江政府内部也做出来相应的对策,穆家牵头组织的赈灾救援会还未解散便又向东三省的逃亡同胞敞开怀抱。自19日寄出信后,穆家两位长辈都自觉地隐忍住心头所有情绪,投入了救助流亡同胞的工作中。
  穆家其余人自然也义不容辞地跟随家主的脚步,由穆伯母牵头,穆星与其他几位世家子弟小姐联系了上海的救济总中心,组织了募捐援助会。而白艳也被宋幼丞急电召回了书局,加急撰写奉天事件的相关评论文章。
  无论什么身份,无论身处何地,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
  自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穆星与白艳的事在穆园内部也没了下文,就此放下不再提起。
  幸运的是,大约奉天城一战也实在出乎南京中统局的意料,根据穆伯父的线报所言,穆卿一直只是处于软禁状态,这也为穆家提供了喘息之机。直到23日,一封来自南京的私函送到了穆园,而与信同来的,还有蔡部长的私人秘书。
  秘书刚抵达穆园,穆伯父马上亲自出来迎接。在花厅双方坐定,秘书呈上蔡部长的私函,却没有立即谈起白艳的事,而是道:“部长早闻穆公大名,赞穆公清廉正直,其志可佩。只是早年间国事未宁,民生正困,不得相识,部长也颇为遗憾。不曾想喜从天降,穆公今日竟替蔡部长了却一大心事!”
  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私人秘书不可能径直来到穆园,穆园更不会平白无故突然联系蔡部长。话说到此,双方皆已心知肚明这场戏该如何唱下去了。
  穆福谦郑重道:“如今奉天战事又起,穆某坐居山野,若能为蔡部长效劳分忧,也算为天下做一点微小的事罢。”
  早在秘书抵达穆园时,穆星便去书局将白艳接了回来,两人此时正躲在花厅外面听墙角。
  白艳有些忧心:“…如果伯父投向蔡部长,其他事尚且不论,厉小姐家,宋公子家又会如何?如你所说,厉宋两家掌握着闻江的学生群众的领导权,当时为你与宋公子的…那件事已有了冲突。如今更是立场相悖,往后该如何相处?”
  穆星眉头紧皱,一边绕着白艳的卷发一边道:“短时间内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梦维家早就投向了另一边,这么多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想南京的神仙们如何打架,到底和闻江隔着一层,相比那边,我们这些根植闻江的家族之间短时间内更算一个利益共同体。除非南京再变天,否则…哎,总之伯父能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是可靠的。”
  叹了口气,她看着白艳道:“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你。你…”视线落到白艳的身上,看着那一身簇新的旗袍,穆星咬住唇,没有说下去。
  白艳低着头,并未注意到穆星的脸色,她道:“之前我说过了呀,我不过是想去问个明白,他一个部长,何必为难我?”说着,她转过头,用手里的花点了点穆星的鼻尖,笑道:“何况,有你陪着我,更不必担心了。”
  看着白艳的笑脸,穆星勾起嘴角,点头道:“我会陪着你。”
  可是…到了南京,见过了那位部长,旧友的托孤之情会让他如何做?
  听着白艳讲她这几日写的文稿,穆星忍不住地失神。
  倘若他要留下你,你会怎么做?
  实在不怪穆星多心,只是人的思维一旦绕进了死胡同,轻易便出不来。穆星本只是担心白艳的人身安全,想着想着便又想到了反面——倘若蔡部长是个好人呢?辜负了战友的托孤之情又失而复得,有了弥补的机会,他会怎样做?还能怎样做?
  几次张开嘴,穆星想如此问,道德感却让她无法问出口。
  她甚至忍不住唾弃自己。
  舒晚从不是她的所有物,她有为自己找寻幸福的权力。蔡骏尧是军政部的部长,与舒晚的父亲又有那样的交情,倘若他想留下舒晚,舒晚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又有什么理由要求舒晚拒绝?
  何况,她还听闻那蔡部长有个儿子!如果,如果…
  “阿璇,阿璇?你想什么呢,这样专心。”戳了戳穆星的额头,白艳拉着她站起来,“伯父让咱们进去呢。”
  “啊,好。”愣愣地应了一声,穆星站起身跟在白艳后面走进花厅。盯着眼前那尾袅娜的旗袍摆尾,她苦涩一笑。
  与穆伯父的预想一样,见到白艳,秘书丝毫没有表现出疑心,问候完,便开门见山地邀请白艳往南京走一趟——自然,也要带上穆园的人。
  该收拾的东西早已准备好,该交代的工作也早就安排妥当。穆伯父思儿心切,根本懒得顾虑拎起包袱就走会不会显得过于“不矜持”,当下便安排了飞机,直抵南京。
  穆星原担心白艳第一次坐飞机会晕机,一路百般照顾。但不知是否激动的心情压住了身体的不快,白艳下机时分明煞白了脸,却还说并未不适。穆星看在眼里,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一行人抵达南京时已是夜间九点钟,纵使再心急,穆伯父到底没有急到半夜扰人的程度,本想先安排自家人在酒店歇一晚,顺便见见穆家在南京的人,好安排之后的事。不料秘书打了一个电话后,却说蔡部长忙了整日,这时恰好有时间会客,请众人到府上一聚。
  秘书还十分客气:“一路舟车劳顿,穆公实在辛苦。只是这几日东北不太平,部长辛劳不止,唯有这点儿休息时间,还请穆公体谅。”
  对于穆伯父而言,时针每一步都是割在穆卿脖子上悬着的铡刀绳上,能越快谈好事做下一步安排越好;对白艳来说,自然也是越快见到父亲故友越好。
  只是苦了穆星,一边替大哥高兴,一边又瞅着白艳发愁,喜也不是,忧也别扭。一路皱巴着脸到了蔡部长的府上,倒吓得白艳以为她晕机了,好一阵嘘寒问暖。
  蔡公馆之富丽堂皇自不必多言,对于来访众人都说那都已是见怪不怪之物。一行人进了待客的花厅,蔡骏尧与白夫人正等在那里。
  一见到白艳,蔡骏尧未曾说话,蔡夫人几步走过来一把搂住白艳,打量了一眼,马上把白艳摁在怀里,哭出了声:“吾额囡儿呀!日盼夜盼,终于是寻到侬了!侬瞧瞧,搿个痣同侬小辰光一样的呀!”
  白艳愣在蔡夫人的怀里,思维还未反应过来,眼睛已经熟练地染上了泪色:“夫人您别难过…”
  接着便是公式化的引见,客套,一行人轮番劝蔡夫人不要哭。终于落座,白艳坐到蔡夫人身旁,一边安抚,一边不自觉地打量着蔡部长。
  喝很浓的茶水,和爹爹不一样,爹喜欢淡口。
  说话的语气很硬,没有西南口音,更像个北方人,和爹爹不一样。
  眼神很凶,有些眉压眼,跟爹爹不一样…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描摹着对面男人的模样,然后一点一点,在脑海中刻画出另一个形象。
  一个许多年来,她都不敢想像的形象。
  白艳正看着,突然蔡部长转过头来看向她:“白…舒晚?”
  白艳一愣,忙答应:“是,伯…部长。”
  看着眼前的姑娘,蔡部长仿佛想笑一笑,但嘴角却像弯不起来似的,只能维持在假笑的弧度。常年紧皱的眉头已留下深刻的印记,让他即使放松眉眼也是一脸凶相。
  终于放弃和表情较劲,蔡部长道:“舒晚,你同我到书房去一下,有一件东西我想交给你。”
  白艳先答应,又转头看看一旁的穆星,小声道:“没事。”
  穆星抿着嘴点头:“去吧。”
  白艳这才起身。
  跟着蔡部长一路往书房走,白艳悄悄地偏过头,继续打量着侧前方的男人。
  肩膀很宽厚,腰板挺直,与记忆里的父亲一样,是在讲武堂中锻炼出来的姿态。但大抵因为经年在前线奔走作战,又或许是上了年岁,他的脚步略显蹒跚。哪怕他努力挺起腰板,拉直裤管,也无法掩盖那一丝疲乏。
  看着蔡部长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白艳眨了眨眼,给脑海中构建的人像添上了最后一笔。
  她突然一阵鼻酸。
  倘若爹爹还在,应当…也会是这般模样罢?


第九十六章
  在书房里,蔡骏尧告诉了白艳当年发生在山海关的所有事情。
  隐去所有敏感的政治因素,也不过是战争年代里最寻常的,早已见怪不怪的一段故事罢了:因为盟友的背叛,驻守山海关的白军长腹背受敌鏖战至死。本该随主帅北京先发制人的蔡骏尧临危抗命赶赴山海关,却终究来不及了。
  “信忠到最后只念着你们母女,所以在战况稍稳后我便派亲信方秘书去护送你们母女二人返乡。但过了整整两月,直到政府成立,我才收到方秘书在上海遭到暗杀的消息…后来我几乎寻遍上海与苏州城,却始终没有找到你们母女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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