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星继续道:“娘,我确实只认识了舒晚不到一年的时间,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不够了解她或者我与她的感情不够深厚!寻常世俗夫妻,多少素未谋面而嫁娶者都能够相伴相守,何以我与她不能?”
“荒谬,荒谬!”穆夫人含泪怒道:“这年头连有一纸婚约束缚的正经夫妻都可能有离婚的一天,你和她又能算什么?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的出身!你愿意和她相伴相随,你敢保证她也同你这般想吗?你敢保证她绝对不是冲着你的家世吗?”
穆星正要开口,穆夫人的追问已出口:“你不要说你能保证!你用什么保证?如果你现在一无所有,再也不能给她提供物质上的需求,你确定她还会守着你吃苦?还是会马上转头另觅‘良人’?”
“退一万步说,即使她果然和你一心,阿璇,你真的能保证,你的感情绝不会改变?”主动权已回到了穆夫人手上,“你才二十一岁,你未来能见到世界只会更大,如果你又遇到了其他人——无论男女,你改变了心意,那白小姐又怎么办?倘若你是男人,那至少还有一张婚约束缚着你,你必须供养白小姐,可你是个女人!到时候你要怎么办?你永远是穆家的女儿,玩够了你可以脱身就走,可白小姐不一样。她是那样的出身,年华耗尽,她要如何活下去?你口口声声爱她怜她,可你有真正地为她考虑过吗?”
穆夫人一句句质问砸进穆星的脑海中,一句接一句直接冲散了穆星组织好的所有言语,而不等她再重新思考,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猛地砸在了她的心坎上。
舒晚!
蹭地跳起身,穆星正要往外跑,穆夫人眼疾手快地起身拉住了她:“不要去!”
穆星挣扎:“娘!你放开我,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穆夫人丝毫不放松:“人命关天的事那也该是找你爹!我们对你的放纵实在太过,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在医馆药房还是其他地方四处跑了,好好在家里待着倒是正经事!”
两人正吵着,门外已有女仆敲门道:“夫人,是找小姐的电话,对方自称姓白。”
穆夫人看向穆星:“这便是你说的,人命关天的事?”她转向门外,“吩咐下去,从今以后打给小姐的电话统统不必接。老金,静夜,进来!”
女仆应声退下,老金与静夜闻声而来。
“把小姐带回她的房间里,好好静静心!”
听到这样的命令,穆星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夫人:“娘!”
没有再看她,穆夫人背过身去,穆益谦起身搂住了她。
穆星还不死心:“爸!你们…”
打断了穆星的话,穆益谦低声道:“阿璇,听话,不要再让你娘伤心了。”
“小姐,走吧。”虽如此客气,老金紧紧箍住穆星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穆星挣扎不得,行至走廊处的电话时,她喊道:“我要打个电话,你们放开我!”
“小姐!”静夜低声道:“老夫人刚服过药睡下了。”
穆星咬住牙,终于红了眼眶。
她的努力挣扎除了让自己精疲力尽以外毫无意义,她的胆怯,希冀,尝试都是无用,她的情感,她的情感…
房门沉沉闭上,钥匙叮叮当当地上了锁,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一切沉寂下来。
穆星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想。
闹钟哒哒哒地跑,封死的窗外,所有声音撞在玻璃上又无功而返,唯有沉默。
恍惚间,穆星突然听到了几声隐约的唢呐声,浑身一颤,她猛地跳下床跑到窗前。
巨大的玻璃窗被锁死,窗外是穆家的花园,此刻只剩下几盏零星的守夜灯鬼火似的闪烁着,再往前,是一片黑暗。
按照习俗,夭折的孩子下葬是不会有唢呐的。
穆星愣愣地想,即使有,又怎么会出现在英租界呢。
可在此刻,万籁俱寂的夜里,尖利,悲切的唢呐声依然冲破浓夜,送到了她的窗前。
多么奇怪啊。
穆星靠在墙上,慢慢坐下。
墙壁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服几乎能刺痛骨血。
伸手捂住脸,穆星强迫自己慢慢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如果她能再冷静一点,如果她能早点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
“…没有如果。”坐在黑暗里,她轻声道。
她甚至无法克制地想笑。
一切终于还是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无论是她与舒晚的感情,她和爸妈,小阿珍,她的生活,学业,姑妈…
兜兜转转,到最后,原来她还是什么都抓不住吗?
第八十七章
9月17日凌晨,小阿珍去了。
早便知道房东家忌讳,金宝把早先联系好的两个扛夫请过来,又有白艳与隔壁李大妈和陈嫂帮忙,一切收拾停当,连夜悄无声息地将小阿珍葬到了她爹身旁。除了一地黄纸,一撮烟灰,谁也没惊动,谁也没打搅。
赏钱打发了扛夫,两人回到院子里,天已蒙蒙亮。金宝呆呆坐在床上,发了半响呆,才喃喃地说:“她之前说要吃月饼的,还没吃上啊。”
白艳挽着袖子蹲在院子里想生火,奈何手生,怎么也点不着,最后还是李大妈给送来了两碗粥。端着粥进来时,白艳恰听到金宝说话,没做声,她把粥碗放好,又把金宝拉过来坐下。
“吃吧,吃完,还要活下去。”递了把勺子给金宝,白艳一边吃粥一边说:“我工作的书局在招厨娘,一个月四块钱,不算多,但也够了。之前我还看到百货大楼也在招柜员,买服装鞋袜的,你也算有经验。我问了,人家是按销量发工资…”
她絮絮地说着,金宝只是愣愣地坐着,白艳也不管。吃完粥,她拿出手帕擦了擦,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到金宝面前:“我方才说的那些工作地址都写在这里了,也不急着上班,但也别拖久了。我等会儿还要上班,就先走了。”
起身走到门口,想了想,白艳又道:“你以前同我说人活着不总是为了自己,以前为爹娘,再为姐妹,那现在就当为了我,你也该好好活着。”
“之前的账我也没算,我知道你有记着,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那些原是我攒的赎身钱,你晓得的,那就是我的命。现在我的半条命是阿璇帮我撑着,剩下半条全在你这里了,有一分是一分,你都得还我。”
小小的房间安静下来。
清晨的迷雾渐渐散开,带着暖意的阳光洒在不大的院子里,洗干净的床单微微飘起,院墙上的三角梅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
眼泪砸进粥碗的声音微不可闻。抖着手,金宝拿起勺子,把凉粥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她鼓动着腮帮,咬牙切齿地吞咽着,凉粥混着眼泪,混着委屈,痛苦,解脱,统统都吞进了肚子里。
照例是平常的一天。校对稿件,核对印件,处理排版…因为前一日晚间基本没有休息,白艳总有些昏沉,哪怕喝了咖啡也不顶用。到午间,宋幼丞察觉到她精神不济,以为是工作过多所致,马上紧张地请她回家休息。白艳拗他不过,又记挂着找穆星说小阿珍的事,便答应了回家。
收拾好东西,她便往医馆赶去。
昨夜白艳借到电话打去穆园时,女仆说穆星已休息了。想及穆星听闻小阿珍逝世可能有的反应,白艳只觉揪心不已,一路思前想后地设想了许多安慰的法子。不料到了医馆,门房却说穆星今日并未来医馆。
“没来?为什么呢?是不是生病了?”白艳忙问。
知道白艳是穆星的朋友,门房也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是穆园里家人来直接与赵医生通知的,我们这些底下的人也不清楚。”
咬住唇,白艳道过谢,闷闷地往家走。
莫非是生病了?这几日阿璇这样忙碌,又正是换季日子,保不齐就着了凉…如此想着,白艳忙赶回家,又打了个电话去穆园。
接通后,她照例报了名姓,便问阿璇是不是生病了。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白艳只耐心等着,过了一会儿,那头回道:“小姐并未生病,还请白小姐放心。”
皱了皱眉,白艳疑惑道:“既未生病,怎么今日不见她去医馆上班?”
那头顿了顿,说:“医馆原不过是小姐的一个消遣罢了,本也不是非去不可的。白小姐还有其它事吗?”
白艳一愣,慢慢道:“没,没有了,谢谢你。”
挂了电话,白艳闷闷地坐了一会儿。
“应当没事吧…没生病,或许只是想休息休息?本也应当休息了,忙了这么久,穆夫人那样疼阿璇,想来也不舍得她那么忙碌。”白艳点点头,“定是如此,阿璇好不容易能休息,小阿珍的事等明日再说罢,之后要祭拜也是容易事。”
如此想定,她便放下心来,坐到书桌前拿出一叠纸来。
“…9月19日结算稿费一千元…”将合同确认过一遍,白艳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9月21日是中秋节,这便算作是她送给她与穆星两个人的礼物,算上之前她自己攒下的一些钱,已将近有她赎身钱的一半了。
她的这份钱,用来赎她的前半生,而其后余生,都给穆星。
这是她的决心,也是她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