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抵是沈茴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赵叙宁。
和记忆里相差甚远。
哪怕是当初她车祸流产,赵叙宁也只是在她病床前红了眼睛。
后来跟她姐在医院争执,也不过是声嘶力竭地喊过几声。
却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这样的赵叙宁。
本就是一句气话,积攒了多年的怨气在她跑过来的时候发泄出来。
可没想到,赵叙宁真的做了。
她说要一步一叩上三千阶,那便是一步一叩,一步都做不得假。
这就是赵叙宁。
坚韧的赵叙宁。
沈茴站在原地,眼前模糊,沈思妍给她递了一张纸过去,沈茴却下意识背过身,抬手擦掉了眼泪,“眼睛进沙子了。”
可是现在没有风。
春风解了风情,便没再刮。
为这寒凉的夜添上暖意。
可哪怕春风不再,该乱的依然会乱。
譬如人的心神。
沈茴闭了闭眼,步步坚定地朝着赵叙宁走过去,在她即将跪下时伸手拉住她,瘦削的身体支撑了她所有的重量。
赵叙宁仰起头,看到是她以后轻笑了下,却因为扯动嘴角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赵叙宁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还要上吗?”沈茴问。
赵叙宁点头:“答应了你的。”
“你可以毁约。”沈茴说:“我不订婚了。”
赵叙宁盯着她看了会儿,轻笑,“你怎么又哭了?”
沈茴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叙宁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我手脏,你自己擦。”
沈茴轻吐出一口气:“你不是说誓死不跪三千阶么?”
“人是会变的啊。”赵叙宁抬手看了眼表,“已经一千七百八十九了,还差九百九十九。”
她说着别过脸咳嗽起来,咳得脸都红了,倒是增添了几分血色。
梁适立刻递了水过去。
赵叙宁的膝盖处有两团灰色的印迹,看上去快要磨破了。
“那你变了么?”沈茴问。
赵叙宁点头:“嗯。”
她抬头看了眼前方的路,望不见尽头。
沈茴说:“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不用跪了。”
“又心软啊。”赵叙宁笑着说她,语气亲昵,“不是说好了要报复我么?”
沈茴抿唇:“已经报复过了。”
“但我还没上去。”赵叙宁笑:“答应了你就得做到啊。”
沈茴声音哽咽,“你答应我没做到的事还少么?”
“哪一件?”赵叙宁反问。
“大三那年,你说要一起去看日出。”沈茴吸了吸鼻子,真就娓娓道来。
“大四那年,你说要陪我减到一百斤。还是那一年,你答应要给我叠一千个千纸鹤。出国第一年,你说要给我织一条围巾……”沈茴看向她:“还要继续说吗?”
“嗯?”赵叙宁轻舔了舔干裂的唇。
沈茴轻合上眼,眼泪落下:“最后一件,你说要陪我一起走到最后,永远不会分手。”
“所以,我还在努力做。”赵叙宁依旧轻笑,那双眼睛泛着红,“看日出那天是你经期,肚子疼到两点才睡,我没叫你。”
“你明明那么喜欢吃东西,只想看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拼命给你买东西吃,但我瘦下来了。”
“叠的千纸鹤被你喝醉酒以后当垃圾桶抱着吐,全毁掉扔到垃圾堆了。”
“给你织的围巾……太丑了,放到了衣柜最底下,你出国的时候没有带走,也没看见。”
赵叙宁说话有气无力,却还是强撑着。
她仰起头看向沈茴,眨了眨眼,“阿茴,就最后一件……我还在尝试。”
良久,沈茴转身。
赵叙宁拉她的手,却只拉到了她的衣角。
沈茴说:“剩下的,我来做吧。”
话音落下,她膝盖弯曲,跪在石阶上。
冰凉的石阶通过膝盖传来寒意,沈茴双手落在石阶上,腰渐弯,额头落在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
“二姐。”沈思妍走过来想扶她,却听沈茴说:“别拦我。”
沈思妍一时无言。
梁适原本在一旁扶着虚弱的赵叙宁。
尽管她平日里会运动,身体也不错,但从山脚一路上来,一步一叩,每一个动作都极为标准,这会儿已经两股战战,两条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又该如何撑完这九百九十九级石阶?
可赵叙宁却朝她摇摇头,继续跪倒,叩首,再站起来。
沈茴和赵叙宁就相差几级石阶,她们都在虔诚地往上走,往前走。
每过一阶,都是在遗忘。
都是在赎罪。
都是在重生。
梁适和沈思妍只能在后边看着。
一直到近凌晨,山间寒风起。
赵叙宁的动作越来越慢,要很久才能跪下,然后再站起来。
裤子已然磨破。
梁适这个一路走上来的都感觉累,根本无法想象赵叙宁是怎么做到的。
而沈茴当真也跪了九百多阶。
等她们快要上去的时候,看到了站在山顶的沈风荷跟顾沂雪。
沈思妍早已心疼得不行,又觉得委屈,低声喊了句:“大姐。”
声音听上去奶乎乎的,可他又极力控制自己这种行为和声音,所以听上去很别扭。
沈风荷垂眸看向正一步一叩的沈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沈茴率先上去,当她真正站起来的时候,腿一软,差点摔倒,还是沈思妍扶住了她。
赵叙宁明显慢得多,整个人也显得苍白憔悴,似乎随时都要昏厥。
梁适就站在栏杆旁边,离她很近,生怕她撑不住摔了。
但她的意志力确实强大,一路撑到快结束。
就在迈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脑袋一偏,整个人都缩在地上。
夜晚的雨来得猝不及防,一道闷雷之后,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湿了赵叙宁的全身。
也让这里站着的所有人淋湿。
赵母早已抵达,就在这里等着。
在看见赵叙宁的那一刻就上去扶她,赵叙宁却推开她,“别管我。”
赵母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此刻赵叙宁蜷缩在雨里,像是一直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梁适要去扶她,结果赵叙宁垂在身侧的手往起扬了扬,手指蜷缩,示意她不要。
然后她就在雨里缓慢地起身,又站起来,两条虚弱的腿往上迈了一步,缓缓跪下。
完成了最后一叩。
雨越下越大。
赵叙宁却没什么知觉了,哪怕是在最后失去意识时,她也是笑着的。
因为她完成了和沈茴的约定。
这一次,没让沈茴失望。
有好多人在喊她。
可是她都听不见了。
赵叙宁想,当初誓死不上三千阶是对的。
因为上完三千阶就离死不远了,连灵魂都是漂浮的。
“赵叙宁!”
“宁宁!”
“赵医生!”
“……”
太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赵叙宁还是听出了沈茴的。
她夹在众多声音里着急地喊她名字:“赵叙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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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叙宁这一次确实很疯。
发烧感冒一步一叩上三千阶,之后还淋了雨。
下山时已经是高烧,直接送到了医院。
一晚上把众人都担惊受怕得够呛,不过她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两条腿受损严重,膝盖处已经红肿青紫。
连带着沈茴也没好到哪里去。
送赵叙宁进医院的时候,她也狼狈地差点晕倒。
不过沈风荷这次倒没拦着,直接让沈茴跟赵叙宁住在了同一家医院。
一直奔波忙碌到凌晨四点多才结束,梁适回去时即便动静很小,也还是吵醒了许清竹。
准确来说是许清竹一直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察觉到她回来后翻了个身,抬手开了床头的灯,软着声音问:“赵医生怎么样了?”
“没大事。”梁适钻进被子里,伸手握住她的手,仍旧泛着凉意。
许清竹顺势滚进她怀里,梁适在她额头轻吻一下,拍了拍她的背,“安心睡觉吧。”
“嗯。”许清竹打了个哈欠,在她怀里安全感倍增,困意袭来,很快便睡着。
梁适摁灭了床头的灯,卧室陷入黑暗。
她却怎么都睡不着。
赵叙宁一步一叩上三千阶的样子像是刻在了她脑海里一样。
往常她演过类似的戏码。
在戏剧里,她演得已经足够好,足够有共情力。
但远远不及今天。
那是一种震撼。
盯着赵叙宁的背影就觉得心绪无法平静,澎湃热烈最终又转化成唏嘘。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蒙间才想清楚。
因为赵叙宁太过坚定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坚定会让人产生共情力。
梁适对赵叙宁的同情又增加了一点点。
即便晚上睡得迟,梁适也没睡懒觉,很早就自然醒了。
许清竹早就醒了,却窝在她怀里没动。
梁适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她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看的表情,梁适一晃神,继而勾唇轻笑,声音很低:“宝贝,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