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自己对夙夜的关注,显然已经脱离了办案警察和受害者家属的范畴。
这对于一名合格警察来说,是绝对不应该的。会影响对案件的判断和在某些事件上的相应立场。
但邵壬无奈地发现,他根本没办法把夙夜仅仅当成一个普通的受害者家属。
这不是他的错,毕竟,夙夜太不普通了。
***
夙夜并不知道邵壬的烦恼,换句话说,即使知道,他也根本不会在意。
跟邵壬在烧烤店门口分手后,他没有按原计划回学校。
今天是星期日,没有晚自习,不过下午的几堂课,还是很重要的,而他难得的,居然逃学了。
没有习惯用手机,也就理所当然忘记了应该给老师打电话请假,更忘了跟欧宇辰打招呼报备。
实际上,他完全没有把住在夙家别墅里的那些人,当成是自己的家人,就如同在那些人眼里,他也根本不是他们的家人一样。
夙夜脑子里现在充斥的,全部是跟案件有关的内容。
两起新案件,让他对父亲的案子,又有了新的思考方向,既然不是仇恨杀人,那么,凶手的目的性就至关重要。
这几起案件的被害者究竟有什么共同点呢?
破译凶手的心理需求,就能推测出他选择下手的目标是什么类型,进而推论出凶手的心理特征。
而感悟案情,没有比回到现场更直观更有效的方法。
幸好口袋里还有零钱,夙夜乘公交车横穿整座城市,在b市北郊下了车。又徒步行走了四十多分钟,终于踏进那条熟悉的、阴暗潮湿的小巷子。
☆、38|五 连环血案(6)
表皮斑驳褪色的七层筒子楼,依然静静伫立在街角。旁边是废弃的厂房,只剩下断壁残垣。院内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荒草,草梗上挂着乱七八糟的塑料袋,像一面面旗帜似的,在微风中瑟瑟抖动。显得这院落格外残败、荒凉。
这片老城区,就宛如浓缩的、逐渐被现代化都市所摒弃的贫民窟剪影。
夙夜在巷口的阴影中,停留了好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鼓起勇气,慢慢走到巷子尽头。
对他来说,这条小巷,承载着他童年、少年时代的光阴。承载着他关于家庭、关于父爱最温馨最美好的记忆,也承载着生命中那段最厚重的黑暗和最深邃的痛苦。
筒子楼对面,有株年纪很老的榆树。夙夜曾经不止一次,攀爬上去掏鸟蛋。也曾经热切于撸碧绿如洗、嫩得能掐出水的榆钱——当然不是为了好玩,而是有着更加实际的用途。
鸟蛋不用说了,就是缩小版的鸡蛋,吃起来味道比鸡蛋还要嫩滑、可口些。至于榆钱,拌少许豆油、精盐、味素和切得碎碎的葱花,拌在玉米面里,揉成一团,放在温度较高的地方,发酵成软塌塌的面团。用电锅蒸熟,再切成一块块的,就着咸菜疙瘩吃,味道别提多好了。
最主要的是,省下了米饭和菜,所以是穷人家,夏日里难得的美食佳肴。
现在回忆起来,唇齿间,仿佛还能感觉到淡淡的、夹杂着青草气息的清新甜香。
轻轻抿了抿唇,夙夜疲惫地倚靠着身后那棵熟悉的、虬结龟裂的老榆树。仰望眼前的筒子楼,许多支离破碎的往事,在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
这栋楼里的现住户,其实家境都不算宽裕。条件稍好些的,早已搬走了。
可是不表示他们不快乐。
b市的春天,总是漫天沙尘,一不留心就迷了眼,但耄耋老人们,还是喜欢拿个小板凳,坐在楼前的空地上,织着毛衣摆弄着象棋,闲话家常。
b市的夏天,总是酷热难当,劳累工作了一整天的大人们,都喜欢围坐在这株老榆树下,吐吐苦水发发牢骚讲讲八卦,分吃一颗凉水浸过的西瓜,油汗的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b市的秋天,是果实累累的季节。甜的瓜、脆的果、酸的梨……几元钱可以买上大半塑料袋,不知节制的孩子们,互相拼比,可着劲吃,常常酸倒了牙,“哎哟哟、哎呦呦……”直叫唤。
待到正经吃饭的时候,喝稀粥都嫌牙疼,被各自的家长埋怨着、嗔怪着、心疼着,却依然不会长记性。下次照旧不管不顾的猛吃一顿,一个个小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的。周而复始地犯着单纯可爱的错。
b市的冬天,总是一片白雪皑皑。天空是苍茫茫的灰蓝色,大地冻得硬邦邦的,横七竖八的,裂开一道一道的口子。北风料峭,冷得要人命。但楼下,总是会有一群穿着破旧夹袄的小屁孩,睫毛上挂着冻结的晶莹霜花,时不时抽搭着两管青鼻涕,搓着冻僵发红的小手,在打着雪旋的寒风中,热火朝天地堆雪人、玩爬犁、打冰猴儿、扇在铁轨上压得扁扁的啤酒瓶盖……偶尔发出阵阵欢呼,或者声声哀嚎,没心没肺地快乐着。
住在一单元103室的宋奶奶,已经满头白发了,佝偻着腰,走路都很费劲。偏偏非常喜欢伺弄各种花花草草。
每年春天,她都会在楼前种下成排的花种:鸡冠、串串红、波斯菊、扫帚梅、夜来香……都是抗旱耐活、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草花,跟名贵稀有完全不沾边。却总是开得非常精神,在旭日和风中,得意洋洋地摇摆着小脑袋。
宋奶奶也曾经兴高采烈的,指挥人高马大的儿子,往楼前不碍事的角落里移植了几株灌木。从此她多了项工作,每年深秋,第一场寒流来袭的时候,都会吵吵嚷嚷地,让儿子用取自十几里外锅盔山上的肥沃黑土,将灌木的根部,厚厚掩埋,再妥帖地把植株一层层裹上塑胶薄膜。
小心认真的样子,倒象是在看顾自己的宝贝孙子。
如今,时过境迁,宋奶奶已经在两年前故去,夺走她生命的不是意外、不是疾病、不是伤害,而是谁也抵抗不了的衰老。
但她精心伺弄过的那几株灌木,却终于长大成年。在去年夏天,盛开出一簇簇深红如墨、洁白如雪、绛紫如绢的鲜花。
沁人心脾的香味,老远就闻得到。
夙夜闭了下眼睛,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有快乐、有悲伤、有喜悦、有难过,更有痛彻肺腑的临别记忆。
身旁探出根黑褐色的老树枝桠,一只深灰色的小小蜗牛,正趴在一片翠绿的榆树叶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看不见它动口器,但榆树叶很快就被啃穿了个大洞。
夙夜顺手扯下叶子,受惊的蜗牛,迅速把小脑袋,缩进逼仄的壳里。
淡漠的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温和,夙夜小心翼翼地,把树叶搁在地上。蜗牛缩了缩身子,马上竭尽全力,蠕动着用腹足爬走,怯生生躲进一片枯叶下面。
可怜的、卑微的、脆弱的小生命,可是,它也会有属于自己,单纯的快乐和烦恼吧?
夙夜抬眼,遥望着七楼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玻璃窗。
铁质窗框上的油漆,早已鼓障开裂,露出斑驳的铁锈色。里面的卡簧,其实也早就坏了,只能用根毛竹筷子别着。
这些,他当然都很清楚。默默地,他在脑海中逐渐复原窗户后面的情形。
布满霉斑的墙角、陈旧破烂的家具、裂痕斑斑的廉价地砖……以及曾经在里面吵吵闹闹的男女主人。
记忆的潮水奔腾翻涌,夙夜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悲伤情绪一击即中。
他可以忍受贫穷、忍受嘲笑、忍受痛苦……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承担绝望。
从亲眼看见爸爸尸体的那一瞬间,他的整个世界就坍塌了,再也看不到阳光,而是永恒的漫漫暗夜。
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轻轻黏贴在他脸上,下意识伸手拂落。夙夜直起身子,轻轻吐出口气,不情愿地向3号单元门走去。
已经来到这里,他当然不允许自己逃避。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孩子们在上学,成年人们在工作,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都在午睡。楼道里安安静静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沿着坑坑洼洼的台阶,一步一步上楼。
☆、39|五 (连环血案)7
体力太差,走到七楼。夙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
刺目的黄色警戒带,早已被撤除,摸出钥匙,他咔哒一声打开门。
室内空荡荡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子陈旧的、*发霉的味道。
这是一间普通的两室一厅套房,进门就是客厅,两侧分别是两间卧室和卫生间、厨房。
本来狭窄拥挤的室内,现在空荡荡的,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大部分东西,都被警方作为物证带走了,显得特别空旷死寂,没有一丝人气。
一长一短两个白粉画成的轮廓,静静呆在地砖上。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没有人会联想到,那两个不规则的轮廓代表着什么——两个戛然而止的鲜活生命。
夙夜站在门口,盯着那白圈看了许久许久,眼眶慢慢红了。他使劲咬了下嘴唇,硬是逼回眼底泛起的湿意,抬起脚,慢慢踱进屋子,蹲下身子,细细打量。
白底灰蓝色花纹的地砖上,依稀可辨出大滩大滩暗黑色的血渍。
一瞬间,汹涌袭来的悲伤,溢满了胸臆。夙夜猛地站起身,苍白着脸,踉踉跄跄地退后一步,起立得太猛,竟有种强烈的晕眩感。
他使劲揉揉太阳穴,等待那股晕晕乎乎的感觉渐渐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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