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理想起了在四年前身故的顾青砚,他的死亡是叶理最后一次感受到顾上北带给他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血腥感,残忍可怖,仿若一种撕心裂肺的冲击!那种感觉与现在如出一辙,甚至更为狂暴。
顾上北的面容十分平静,看到叶理进来之后便靠向椅背,“这次你又想来跟我争论什么?”
叶理对这句话十分的反感,这一刻他发现,顾上北的隐瞒从不是为了他叶理至始至终的毫不知情,而是为了这场枪杀的顺利进行,在这样的血腥暴力下,他叶理的心境又算得了什么?瞒着他只是为了不让他阻挠,他叶理要为顾上北心中的所有利益权衡让道。
“我能有什么好说的?你顾上北也是牙尖嘴利,应该早就想好了托词。”叶理反手把门关上,靠在门背上,那一刻他的手在颤抖,因为他的眼前全是那三百二十八名学生,以及那血流成河的乱葬岗。
顾上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只是杜仓容的片面之词就让你认定我是一个杀人狂魔?”
“我相信我看到的事实!三百二十八个学生在你的抢下丧命!血流成河哀鸿遍野!顾上北,我就问你一句,那么多尸体你来得及火化吗!来得及掩盖事实吗!来得及给他们的父母一个交代吗?!”叶理红着脸呵斥道:“你是人吗?哪个人能像你这样杀人成狂?!”
“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对我说话?是东北军区的参谋总长还是当年那个年少无知的青年学生?如果你还当你是那个年少无知的学生,那么我宽恕你,但我奉劝你一句,天真烂漫的游行示众只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对于政权的变革毫无用处!但如果你还认为你是军区的参谋长,你就应该动动脑子好好想想,为什么我会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枪杀!”
顾上北很不喜欢叶理不合时宜的宽容,这向来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在顾上北看来,叶理的每一点让步都是给他人机会,若不能一击即中一击即死,那么必定后患无穷。
叶理怔了怔没有说话,什么叫被有心之人利用?其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顾上北看叶理不说话,继续道:“冯国栋早已伸出獠牙,这些学生中有太多的人身份不能进行核实!他如果真的早已预谋,后果不堪设想!我此次一定要杀鸡儆猴,杜绝此类游行再次发生,以免动摇民心!”
自古以来,权位者都及其忌惮下位者的集众游行,这种宣扬与示威都是及其危险的存在,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有心人利用,动摇政权。
“你是什么时候知晓游行事件的?”叶理晦涩的叹了一口气。
“两天前。”
“我并不认为两天的时间足够让你们把这些学生的身份核查清楚。”
“核查清楚之后就能减少伤亡?难道我还能把人挑出来一个一个的枪毙?”顾上北嗤笑一声,“那时候人早就跑了,该造成的动荡也早就造成了,若其后果无法挽回,由谁来担当?政治军事之间的斗争总有伤亡牺牲,你跟我计较这么多有意思?”
“我是怕你从此以后被众人非议遗臭万年!”叶理上前一把扣住顾上北的衣领,“三百二十八个学生的身亡啊!你要怎么向世人交代?!历史上会如何对你添油泼墨?百年之后谁人替你承受这些非议?又有谁人帮你洗清?!”
顾上北看着叶理通红的眼底,面色沉凝的扯下叶理的手,“身死之后的非议与我何干?况且我顾上北本无子嗣传承,他们无法享我留下之荣耀,亦不用承我留下之非议。”
“我曾说过,世间繁复总有变动,如果是你,你也不会因为一个偶然去迎来一个必然。”顾上北的眼神突然柔和下来,他知道叶理心思细软,就算争吵无数次,只要他肯服软,一切都可过去。
顾上北握住叶理的手,他尝试着将这一切缓和下来,“我说过,不管我对外界如何阴狠残暴,只是为了去稳固我的政权,我待你之心始终如初,不要对我有所戒备。”
叶理看向顾上北,他的眼波中闪现出太多的迷茫,他对这样的说辞太熟悉了,四年前他们争论顾青砚之死的时候这这般,四年后他们争论三百二十八位学生之死的时候又是这般,同样的诚挚,同样的、慑人心魂。
“顾上北,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的争吵只是因为还未磨合,现在我才发现,信仰不同的人,是始终走不到一起的。”叶理抽出自己的手,后退了几步。
顾上北不可置信的看着叶理,那个他所熟知的叶理,抑制住了惊恐与颤抖,强作镇静的与他直视对望。
“你在瞎说些什么!”
“我不该被你说服的,过去一次又一次对你的认可,只是为了让我今日更加的悔恨与痛苦!顾上北,也许我倒今天才真正认识你……”
☆、第二百零九章
叶理离开之后去了军部监狱,刚进牢房,就杜仓容坐在稻草堆之上,神情恍惚。他让士兵打开了牢门,弯身进去的时候,杜仓容开口说道:“顾上北不是要审问我吗?为什么见不到他的人?!”
叶理怔了怔,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上北真的会在乎这样一个杜仓容吗?在他的眼中,只要镇压反抗的源头,杜绝祸患的发生,那么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他在东北至高无上的地位注定了他的行动决定不需要问为什么,也无人可以质疑。
所以答案是毫无疑问的,顾上北根本不会花时间精力来审问杜仓容,只要他安安稳稳的待在监狱里,那么就算是具死尸也无所谓。
“他不会来见你的。”叶理坐在杜仓容的身旁,“你身上有伤,我叫了人帮你清洗一下,马上会来。”
杜仓容看向叶理,他眼中的光芒锐利的几乎要把叶理刺穿,“你在纵容他吗?还是说这种事情你早已见怪不怪?”
面对杜仓容的质问,叶理吃力的闭上眼睛,他沙哑的开口:“如果东北军区的参谋长不是我,发生这样的惨案之后你能找谁对峙?”
杜仓容没有说话,确实,如果不是他认识叶理,而叶理又是东北军区参谋总长,他的愤恨去找谁发泄?
“学生的身份你都核实过了吗?”同样的问题他又问了杜仓容一遍。
“这些都是高校的学生,家境清白。”杜仓容这句话说的不尴不尬,但叶理知道其实他根本没有注重核实身份的重要性。
这件事到最后为什么会演变成悲剧?顾上北的残暴果决固然是一大原因,可是归根结底是双方并没有对学生的身份进行详尽的核实,如果他们都意识到核实身份的重要性,那么就不会有清白无辜的学生牵涉到其中。
“在高校的学生与清白的家境都不是判定一个学生是否与军事政权相联系的依据,如果你没有进行对脱离外界干扰的单独个体核查,那么你的前期工作做的是相当失败的。”
“学生的身份可以伪造,清白的家境也可以伪造,只要有些人愿意,任何事都可以被修饰的天衣无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学生之中有叛逆分子?”杜仓容的表情很怪异,“你这么说是为了给顾上北开脱吗?”
叶理知道杜仓容的心思,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继续问道:“这些学生是你私下招募的吗?”
“是。”
“是招募,而不是你去邀请的是不是?”叶理继续说道。
杜仓容好像意识到了,有些迟疑的说道:“确实不是我邀请的。”
“所以主动权根本不在你这里,而你也根本无法知晓他们参加游行的真是目的是什么,他们说是为了民主共和难道就真的是为了民主共和?”
叶理说道这里,杜仓容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警惕,“你这些话的真实度有多少?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不是为了顾上北?”杜仓容其实并不愿意听叶理说这些,他谨慎的思维逻辑很容易让别人认可他所说的话,杜仓容也不例外,他害怕叶理只是为了给顾上北寻找一个美妙的托词,而他却在最后对叶理所说的话表示极致的赞同。
“我不会否认我所说的话具有偏向性,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否认我所陈述的事实。”叶理继续说道:“冯国栋这次安排了两成的人在你的游行队伍中,确实动了很大的手脚,此人奸险异常,若被他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你应该知道,如果这种游行被有心之人利用,制造混乱散播言辞,对于东北政权来说,会是多大的冲击。”
“你还是想用这个掩盖顾上北残杀学生的事实!”
叶理轻笑一声,他的眼底通红,声音依旧沙哑,“仓容,我不是想将事情掩盖,我是希望它从未发生过!那天在林家巷巷口的是你吧,我现在一直在后悔,若我当日真的进去查看一番,就不会有今日的惨剧发生!”
“你不知道当我看着那三百二十八个学生倒在血泊之中的时候我有多震惊!我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顾上北!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我害怕我这十年来感知到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我臆想的!”叶理的声音带着哭腔,那种细微到不让人察觉的颤抖,竟让杜仓容不禁一怔。
是什么样的恐惧,会让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满眼通红面容憔悴?是他的悔恨,他的自责,他后悔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在认可顾上北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后悔为什么从不尝试着与顾上北去交换理念与信仰!才让顾上北无惧臭名留史,无惧后世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