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允纲把他手上的文物全部换成了高仿制赝品,并且将真品送至海外市场做交易。但是很不幸,这件事东北军部看出了端倪,于是我便来了上海,奉命核实此事,因为这批文物是上海政府要送至东北博物馆的。”
“叶允纲对上海及东北政府下达的文件转移密令阳奉阴违,并将国家文物偷运出境牟取私利,叶老,你说此人是不是罪大恶极?”
私将出土文物偷渡出境!岂不是大逆不道的卖国之罪!可是……
“老夫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无凭无据!他叶传文怎么会信!
“老爷子您也别急,我顾上北说是一回事,您信不信是另一回事,且待我说完,您也可以去查实,这陈年往事虽久远,可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就看您愿不愿意了。”
顾上北挺身而立,自有一番气度,原本叶传文也不待见他,他也看不惯叶传文的古朽做派,若不是看着叶传文是叶理的父亲留着三分情面,顾上北还指不定怎么埋汰呢。这倒确实无关什么敌对关系,顾上北本就是个撒泼的货儿,你要让他规规矩矩的还不是折腾他!都说世上有八字不合的,估计顾上北和叶传文就是!
“你继续说!这事是怎么牵扯到殊文的!”江淑华在一旁插话道,原本她就觉得这事有蹊跷,自己那么乖巧的儿子怎么会突然间那么残忍的杀害自己的叔父。
“事情发展到这里,就有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和叶理的事被叶允纲知道了,并且叶允纲以此要挟我,要我将他送出国,对这件事既往不咎。很显然,我们双方并没有人妥协,而当时的叶允纲也因为长期吸食鸦片,精神状况极差,而如果替换文物的事情一经揭发,他也必死无疑,所以那天我们发生了很严重的争执,在错乱之中,叶理错杀了他的叔父,叶允纲。”
“如果叶理当时迟缓那么一秒的话,叶允纲手中的匕首就已经插入叶理的心脏了。”顾上北精减掉当时的血肉横飞,只将原因结果呈现了出来。
江淑华震惊的看向叶传文,不可置信道:“老爷子……”
叶传文摩挲着拐杖低头沉思,过了很久才执起拐杖重重的磕地,“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他叶传文一生正直,难道到头来要经历这般家门不幸!
“叶允纲因偷渡文物犯叛国之罪,叶理不徇私情大义灭亲,是为刚正不阿,而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亲手枪决叛逆之徒也在职权之中,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叶理都不应背上弑亲违逆之罪!叶老爷,您说是不是?”顾上北一派慷慨激昂说辞之后反问道。
叶传文看向躺在床上的叶理,缓缓的叹出一口气,这些年来他的儿子比以前清瘦了很多,眼角有着似有若无的愁思,好像抹不开散不去,若当真让他背负了这么多……他这个父亲,又于心何忍?
“他当年为何不说……”
顾上北无奈道:“我当初跟叶理说,这件事情要跟您老说清楚,不然这辈子他就冤大了。可是您的好儿子说,老爷子一辈子清高傲气惯了,耳根子听不得这些污秽的东西,况且叶家书香门第,这种事情一出未免坏了名声,所以他一瞒便是近十一年。”
江淑华听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了,蹲下身子抚摸着自己孩子的脸,哽咽道:“殊文啊,你怎么那么傻!你这不是要娘的命吗!”她继而转身对叶传文说道:“老爷子,这件事你一定要详查,若当年殊文真的是为了保全叶家名声才隐瞒此事,那不管其他,单是这件,我们也要为他正名啊!”
叶传文擦拭了一下眼角,动作有些迟缓,带着腐朽的气息,然后他慢慢抬眼望向顾上北,眼尾尽显苍老之态,沙哑着声音说道:“这屋子里还是太冷了,再拿些炭火过来吧,让他好好养伤,别的事,以后再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这一天,叶理做了很长的梦,他的眼前有时转换着奢华繁复的景象,有时又如同苍老泛黄的相片,好像很多陈年往事在镜像中出现,但又在转瞬间消逝,如同繁盛下的风华,在岁月的流逝中虚华的落幕。
画面定格在昏暗阴冷的叶家后院,秋风萧瑟,微弱的灯光下满眼苍黄之景,他的三叔对他咆哮,责问,在昏暗中露出奸佞的笑容,用最阴森可怖的声音威胁他,随后他们开始撕扯,扭打。
叶理无助的嘶吼着,颤抖的,恍如一块巨大的黑幕将他笼罩包裹,压抑到窒息,最后在刀光忽闪的那一瞬间,一颗子弹穿过了叶允纲的头颅。
而画面的最后,却是顾上北满身鲜血的倒在了他的眼前……
“顾上北!”叶理惊恐的睁开眼,却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双眼。
这是……
细碎的尘埃在晨光中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而陌生,叶理缓缓地支起身子,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将手缓缓的贴在心口,感受那沉重的心跳声,暖意传递到掌心,他才敢确定这不是梦。
这是自己的房间,十年来,未有一丝变动……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叶理过了很久才想起来,他被子弹穿膛而过,在送到医院之前就失去了意识,那么顾上北呢?顾上北在哪里?他的眼前为什么会出现鲜血淋漓的一片?
刚刚出去打热水的丫头端着铜盆进来,看见叶理直愣愣的坐在床边,摔了铜盆便出去喊道:“太太,大少爷醒过来了!太太!”
叶理这才又回过神,他走下床,环顾这熟悉的一切,竟心如刀绞——他从未想过,还有那么一天会再次回到这里。
江淑华很快跑了过来,看见叶理一身白衫的站在床前,连忙上去给叶理裹了一件斗篷,“殊文,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可以穿这么少站在这里!”
叶理看着眼前为自己洗带子的江淑华,哽咽道:“娘……”
“娘亲在这里,娘亲在这里……”江淑华抱着叶理轻轻拍拍他的后背,一如小时候叶理生病受伤之后的安慰,“殊文,还好你醒过来了,不然这日子可怎么熬……”
叶理轻轻地推开江淑华,扶着她的双手说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这……”江淑华迟疑了片刻,她并不想提起顾上北。
“是顾上北送我回来的吗?”叶理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都回来了,还提他做什么……”江淑华转脸不愿再看叶理。
叶理虽然一直在昏睡,可是隐约之中他可以感知到外界,虽然很细微,并且他也无力回应。只是他知道,顾上北若自己在病重之时离去,并把它安置在叶家,那么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娘,我昏迷多久了?什么时候被送回来的?”
“已经一月有余了,昨晚你才被送回来……”
“那顾上北现在在哪?!”
“殊文!你就不能别在这个叶家提到他吗!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想再被赶出去吗?!”江淑华看着自己的儿子大声说道。
叶理怔了怔,随后缓缓开口:“娘,我是你的殊文,但也是他的叶理,他离开东北已经一月有余,我怕是军部出了什么大事,我一定要知道。”
“你就这么死心塌地?”死心塌地到时刻都忘不了他。
“娘,此事事关重大,我们能不能先暂不谈及顾上北这件事?”叶理恳求道,“娘,我求您了……”
江淑华静默了片刻,眼眶中又慢慢溢出泪水,“你先到床上歇着,我去叫董军官过来,他是顾上北留下来照顾你的。”
江淑华到底是心软,眼见自己儿子终于回到了家,怎么也是不舍得他重伤在身还劳心劳神,确实是一句恳求的话都听不得。
董至成很快就到了叶理的房间,见到叶理醒了过来,很高兴的说道:“参谋长终于醒了,少帅要知道一定很高兴。”
“少帅什么时候走的?东北发生了什么事?”
“以路易斯为首的德国军部看上了即将竣工的铁路,想要获得这条铁路的通行权,以此进行更为长久的经济贸易。”
叶理敛眉道:“国内经济本就极不稳定,若这条铁路再被德国占据,怕是要出大乱子。”
“少帅也是想到这点,便急忙赶了回去,另外,此次参谋长遇袭,已查出是日本在位高官中田一郎指使,不知参谋长……”
“中田一郎?”叶理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的耳熟,思虑片刻便说道:“此人还有大用处,不宜现在动他。”
中田一郎在日本权势极大,如若真可利用,那么这枪杀一事自可先撇在一边不谈。
“对了,参谋长,少帅是今日下午从小道离去,眼下他还在上海处理后续之事,参谋长可要见少帅一面?”董至成笑着问道。
“他还没离开?”叶理惊讶道,没想到还可再见一面,“自然要见,备车!我们从后门离开,不要声张。”
“是!参谋长!”
☆、第一百七十章
叶理离开叶公馆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朦朦胧胧的湿化的灰蒙的天空,空气中泛起黏腻湿滑的感觉。
叶理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南方的初冬了,那种寒冷,好像在骨子里化开一般,沁人肌皮,晨起之时也总能聆听到那通灵清脆的水滴声,更是如同落在肌骨之上,寒凉彻骨。
这样的一个冬天里,也许不会有顾上北的陪伴。叶理凝视着车窗外朦胧的景色,如是想到。
泥泞的小道上,响过一阵马蹄之声,叶理闻声下车,撑起一把油纸骨伞,稳步在矮草间走过,素色的锦缎长袍沾染了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