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拉他的胳膊,把他从甲板上带了下去,他不想离开,他怕丢下了那滩模糊不清的血肉,就再也认不出來,那是不是于肃了。
炮弹还在乱飞,操作室也被炸的一片零乱,炮手,机枪手,牺牲了好几个。
在低矮的空间里,死亡灰暗,就象末日世界的一隅,即可怕,即又沒那么可怕了。
幸运坐在炮台前,亲自操作那被自己无数次测试的高速炮。
又是一声巨响,舰上最年轻的水兵,刘宇洲,又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才刚刚满十八岁。
胜利來临时,幸运一点都沒有高兴,死亡的阴影象一个巨大的黑罩,笼住了幸运的生命。护卫舰上的人,将他们送到了岛上,小小医院,院里摆满了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幸运在担架上被抬着,眼睛向地上看着,那些人,那些人他都认识,那些生命,那些生命曾经一个一个在自己的面前鲜活的走过。
幸运的眼泪一直在流,给他治伤的护士说:“别难过了,你已经很幸运了,你活了下來了。”
幸运继续在哭,自己幸运吗?于肃用生命护卫着自己,让自己活了下來。这是自己的幸运吗?
幸运在这些天里,一直的在哭,他听不见任何的话,他只是在哭,看着窗外的空地,一直的哭。
尸体已经搬走了,几天后会在海上举行送别仪式。
可是那小小的院子,那块现在还沾有鲜血的地面,曾经躺过他的战友。
幸运哭着想着。雨水顺着窗玻璃流下,形成一道一道水印,水珠凝在玻璃上,看上去象是一行行的泪水。
老天,你也在为那些年轻的生命哭泣吗?
第四十四章
海上那天也是阴天,雨云厚厚的,压低在头顶。
甲板上的人今天都穿了整齐的军装,站成了一条条白色的直线。
队伍前白色的棺椁也是一条条白色的直线。
幸运见到了于肃的妻子,只领了证,连婚纱都沒有穿上的妻子,她很瘦,哭的整个人都有沒了力气,软软的倚在于肃母亲的身上。
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发丝拂过脸颊,被泪水粘住。红肿的脸上粘着缕缕的黑发。
幸运泪水怎么流都流不干,就算他不想在这最后与战友告别的时候让他们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但是泪腺象开了闸洪水,总是无法控制。
国旗已经覆在了棺上,他们将要抬着这些国家的英雄们,送他们回归于大海了。
幸运努力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再敢看那象风中的太阳花一样的女人,她已经摇摇欲坠,象是要被海风吹走了一样。
海上掀起了大浪,白色的浪花拍上了船舷,水花四溅。转眼间,那些装有不散灵魂的棺椁就随着大浪消失不见。
幸运耳边回荡着那些女人们尖声的哭叫,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艳的午后,炮火,鲜血,于肃……
这样的声音一直缠绕着幸运,夜里,就在梦中。白天,就在耳边。
幸运彻底陷入了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开始沒有办法入睡,沒有办法集中精力。
白天的时候他神精恍惚,到了夜里反倒清醒的象是刚刚睡起的黎明。
海上的信号还是不好,宫喜的电话有能打进來,有时打不进來。
幸运说,你发信息吧,每天都发,一定要发,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信号好了,我就收到了。
宫喜以为幸运是想他,他不知道南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这次惨烈的事件,是保密的。宫喜的父亲都是在两个月以后,也就是军演结束以后,才得到了军中内部的通报。
宫喜才知道,原來幸运是怕的,怕他也突然间死去,就象于肃一样。
幸运后來告诉宫喜,他说那时候,他时时刻刻都在怕,好象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会在一秒钟之间,消失不见。
幸运怕的东西越來越多,他甚至害怕窗外风吹树枝的影子。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他回到了北京,被授了一等功,并且在肩章上加上了一个豆豆,已经是正团级。
但是他心里的个漩涡却越來越大,他依然无法入睡,吃了安定片,也睡不着。剂量在逐渐的加大,但是药能让睡着,却不能让那些梦消散,梦中的于肃总是那样的血肉模糊,路子欣经常会只站着半边的身体,跟自己打着篮球。
梦里的炮火比那天中午的更大,经常炸的自己脑袋里面,象那豆腐脑都搅成了花。
烟台舰重新入海了,伍作宇从旅顺调到了南海。
幸运想让伍作宇别去,但是握着电话的手,却按不下那绿色的键子。
最后只是给伍作宇发了一条短消息:老伍,你调來北京吧,咱哥俩有个伴。
伍作宇回信息说:等我收拾了这帮矮猴子,我请调,回北京,咱哥们一起喝酒。
幸运身体越來越糟,每天的头疼,耳朵里总是嗡嗡的做响。渐渐的食欲也沒了,有时看到一些红色酱汁类的菜,还会剧烈的呕吐。
宫喜回來的时候,幸运的心理治疗已经进行了一疗程。
宫喜又气又心疼。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敢瞒着我!病成这样!病成这样都不让我知道。”宫喜心疼的眼泪都掉下來了。
“沒事呀,休息休息就好了。”幸运刚刚将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这会虚弱的沒有力气,说会话,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给,把药吃了。”宫喜把水和药递到了幸运的眼前。
幸运疑惑的睁开眼睛:“不是刚吃完吗?”
“是呀,可是,不都让你吐出去了吗?”宫喜耐心的哄道:“來,乖,把药重新吃了。我去你煮点糖水圆子吃。”
幸运皱着眉头跟宫喜撒娇:“我不想吃,苦,一会要是吐出來,更苦。”
宫喜看着幸运白着那张小脸,撅着嘴的小模样,又可爱又让人心疼,情不自禁的就向那些嘟着的唇上吻了下去。
幸运说:“其实我不用再去看病了。”
宫喜问他:“为什么?”
幸运说:“因为你抱着我,我心里就安静多了。”
宫喜搂着幸运的手臂就是一震,然后更紧的搂着怀里的幸运。
“好,那我就一辈子都这么搂着你,让你心里安静,安心。”
宿舍小小的床上,睡两个大男人,有点拥挤。
两颗心也都紧紧的靠在了一起。
宫喜在澳门的工作还沒有结束,十天的假期,很快就满了。
“你乖乖的接受治疗,我去美国处理一些善后,很快就回來。”宫喜一大早的飞机,他不让幸运起床,只在他的唇上亲了又亲,才不舍的离开了。
人虽然走了,心却还悬那个人的身上,宫喜就觉得这种时刻的离别,比平时还要煎熬十倍,百倍。
去美国的行程定的仓促,本來应该同行的两个人手头都还有工作。
宫喜说:“我先去,在洛杉矶等你们。”
宫喜走的匆忙,过了安检才习惯的看了看手表,表停了!这块表是他和幸运在香港买的那块,戴了四年多了,他一直保养的很好。
宫喜看着突然停了的表,有点莫名其妙。心里不免就慌了起來,难道?幸运出了什么意外?手上就不由自主的摸上了颈间挂着的那块玉。
那是幸运家祖传的东西,宫喜一直戴在颈间,宫喜总觉得那玉就象另一个幸运陪在自己的胸前。
今天他又伸手去了拉了拉,那红绳,去摸那些玉配。
只觉得那滑溜溜的东西顺着手就滑了下去,清脆脆的落在那大理石地面上。
“啊!”宫喜的惊叫随着那玉碎的声音响起。
脚前一地的绿碎。
宫喜彻底傻了眼,慌忙蹲在地上用手去拢那已经碎成粉末的玉渣。
“幸运,幸运,幸运……”
宫喜晶莹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那些碎了的玉块上。
猛然间,又象想了起什么似的。
疯了似的冲出了安检口。
“我去北京,北京,最近的班机。”
宫喜满面都是汗珠,额头上青筋毕露的样子,让售票的小姐也吃了一惊。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帮到你的吗?”
一个端庄的中年女性从旁边走了过來,声音轻柔的问道。
“我要马上飞北京。我有重要的事。”
宫喜到了北京国际机场,就看到了机场大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新闻。
“今日北京时间九点十三分由澳门机场起飞的****次航班,在美国洛杉机机场上空,发生爆炸,机上二百三十二员乘客八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具体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女播报员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宫喜愣在了那里。
好半天,才回过神來,赶紧掏了手机,先给驻澳的主管打了电话,报了平安。又给幸运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在北京机场,马上去找他。
宫喜习惯性的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咦?
再抬头看机场的电子钟,时间一样?!而且表上的秒针,现在正蹦的欢快呢。
宫喜跟幸运说起这事,幸运也惊奇不已。
按理说他们是军人,最不该信这些封建迷信的事的,可是……这又怎么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