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手忙脚乱地爬了过来:“黑狗哥,你怎么样?”
黑狗摆了摆手:“还活着。”
孟元把他的身体翻过去,只见他背上多了道长长的血口子。幸亏那名日军挥刀的时候皮胡将他撞开了,若不然就不是这样一道伤口,那把刺刀会直接扎进黑狗的身体里。他是因为救孟元才会受这样的伤,孟元哽咽道:“黑狗哥,谢谢你。”
黑狗什么都没说,颓然地靠在战壕壁上。他缓缓解开了自己破损的、沾满血的衣服丢到一边。他刚才丢掉的枪就在一边,但是他没有力气再捡起来。
叶荣秋愣愣地坐在一边。自从刚才日军那一刀挥下去之后他的姿势就再没变过,仿佛一个木偶被定住了。黑狗脱下衣服的时候,他看见了黑狗背上的那道伤。原先黑狗的背上就有一道日军轰炸时被弹片刮出来的伤口,如今这道新添的伤口与那道旧伤走向相对,新伤叠旧伤,竟形成了一个叉。
叶荣秋颤抖着抬起手想摸一摸那道伤,但是他不敢碰过去。
黑狗忍着痛把那件带血的军装丢给叶荣秋:“喂,帮我包一下伤口。”
叶荣秋愣愣地捡起那件衣服靠过去,举起衣服愣在半空中:黑狗满背的鲜血让他发晕,他的手有些哆嗦,竟不敢将衣服覆上去。
孟元从他手里接过了军服:“我来吧。”他爬到黑狗背后,熟练地将衣服围着黑狗的伤口扎了起来。扎完伤口以后,孟元拿起步枪,重新加入了战斗。
黑狗说:“我没死。”
叶荣秋愣愣地看向黑狗,但是黑狗没有看他,他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这时候黑狗回过头来盯着他,歪起嘴角笑了笑:“咋,心疼了?”
叶荣秋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缩回了一边,将自己蜷成一团,抱住膝盖,头埋进了臂弯里。
黑狗见他担心自己,又决意不肯理睬自己,不知该哭该笑。他想挪回自己的位置,可是一低头就看见大谷健三郎的尸体躺在那边。他想将尸体丢出去,但除了背上的伤之外他还有一种虚弱无力感,于是他坐着没有动。
很快,那支从后面潜入的日军小队被全歼了,不一会儿,前方战场的日军亦抵挡不住,仅剩的两辆坦克带着为数不多的步兵仓皇退入江中,顾修戈下令炮击,将那支后撤的队伍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仅有极少一部分人回到了江对岸。
一向势如破竹的日军在这里碰了钉子,第一波强攻失败了,于是双方以江水为界,各据一边,激烈的交火暂时歇止,双方开始舔舐伤口。
顾修戈沿着战壕巡视,走到黑狗他们身边的时候,看见战壕里有一具日本人的尸体。他皱着眉问道:“干嘛不丢出去?当晚饭吃啊?”
黑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了。顾修戈看他身上扎着带血的衣服,眉头皱得更紧了,问道:“受伤了?在背上?转过去我看看。”
黑狗侧过身子让他看。
顾修戈跳出战壕,对黑狗说:“出来。”然后大叫道:“军医!还有没有有空的军医?这里还有伤员!”
黑狗一出战壕,叶荣秋就捡起了他那把炸膛的步枪,盯着鼓起扭曲的枪管发呆。
不一会儿,一个军医跑了过来。他解开黑狗身上的衣服,检查了一下伤口,说:“还好没伤到骨头。”然后他抬起头对顾修戈说:“没有药。”无论是止血的药物还是消毒的药物,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坐在战壕里的叶荣秋突然之间心口发闷,他捂着胸弯下腰去喘了几口气,这才觉得好了一点。他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罪孽深重。
顾修戈对军医说:“你看我干什么?你是医生我是医生?”
军医跑开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碗,碗里装着当燃料用的松香油。他用松香油清洗了一下黑狗的伤口,做完这样简单的处理之后他就用布条把黑狗的伤包裹起来了。
叶荣秋始终抱着自己那把炸膛的枪缩在一旁,皮胡试图跟他说话,但是他没有理睬,仿佛与世隔绝。
顾修戈用脚翻了翻大谷健三郎的尸体,惊喜道:“哟,还是个小队长。”转头问黑狗:“你杀的?”
黑狗看起来很漠然:“啊。”
顾修戈说:“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升了,一等兵。回去就给你加饷!”
黑狗没什么反应,低头扯了扯绑的有点紧的绷带。
顾修戈走了。
日军本打算一鼓作气一口吃下,没想到在此地吃了大亏,不敢再贸然进攻,便在江对岸调养生息,准备下一步的进攻。然而他们人虽没来,却也时不时地送两颗炮弹来传递他们进攻的决心。
顾修戈让战士们在炮火的间隙打扫战场,中国士兵的尸体拖到后方埋了,日本兵的尸体则丢进望江之中——他们本不是此地人,也不该在此入土。他又让工兵在阵地后方搭了个窝棚,就当做临时的团部基地。
晚上,一群兵蛋子们就在战壕里休息。
天一黑黑狗就闭上眼睡觉,他实在太累了,之前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今日又经历了如此大事,身心俱疲。因此没几分钟他便进入了睡梦之中。然而他没睡多久便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显然是做了一个噩梦。
黑狗坐起来,睡在他身旁的孟元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黑狗哥……再给我讲个故事……”
黑狗往另一边看去,叶荣秋也正歪着头睡着。
黑狗忍着背上的伤痛从战壕里爬了出来,他觉得很烦躁,正巧他看见前面有一根还余三分之一的烟屁股,他便捡起来用火柴点燃,用力吸了两口。
顾修戈走了过来,问他:“你不睡吗?”
黑狗说:“醒了。”
两人在战壕边坐下,顾修戈问黑狗:“感觉怎么样?”
黑狗深沉地吸着烟不说话,可惜烟原本就没多少了,他又吸了两口之后就灭了。他把剩下的烟屁股丢到一边,他说:“我在想,人为什么要打仗。”如果不是战争,他不会认为大谷健三郎是个坏人,一个热爱艺术的人,为什么会丧心病狂的拿着刺刀在别人的国土上杀人?战争会把善良的人变得邪恶,会把无私的人变得自私,会把人的理性摧毁。
顾修戈说:“因为人有欲望。”他抬起头看着黑狗:“侵略者有欲望,被侵略者也有欲望。不然我们不必反抗,我们会心甘情愿地做日本人、欧洲列强的奴隶。我在东北见过很多人,日本人一来,他们就做了顺民,做了汉奸,不光东北,我一路走了半个中国,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以为这就像改朝换代,国家的事和老百姓没关系,他们只要保住自己的命活下去就可以。很多很多。可是后来他们很多人还是站起来反抗了,没有反抗的那些人——他们都死了。身死了,或者心死了。”
黑狗摇头:“这狗日的根本不是什么改朝换代!”
“对。”顾修戈说:“这不是改朝换代。日本人占领东北的时候,他们修铁路,造工厂,把他们的技术带到东北,整了很多好东西。但是那些东西不是给我们中国人用的。火车,是为了把东北的物资运输到日本,工厂用中国的材料制造枪支武器杀死中国人,我们不是老百姓,我们是下等人,支那猪,连跟日本人站在同一条路上的资格都没有。日本人管了东北十年,像政府一样征税,几十万两白银运回了日本。他们确实让你活着,却只是为了压榨你,榨干你的最后一滴骨血还是一样会杀了你。”他问黑狗:“我那天问过你,为什么留下,我说你的答案还不够。我想听的是你为什么要当兵,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黑狗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原本是为了找到活着的意义,然而经过今天的这一仗,他发现他更讨厌战争了。
于是顾修戈放弃了这个话题,问他:“今天的仗打得漂亮吗?”
黑狗说:“挺好。”这一场仗可以说打得非常顺利,他从前在报纸上和广播里得知的都是国军节节败退,日本人势如破竹,几个月的时间就丢光了半个中国。几个月的时间,连将这半个中国走一遍的时间都不够,日本人就轻而易举地将上万公顷的土地攻陷了。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非常艰难的仗,而他之所以依旧留了下来,是因为他相信顾修戈。顾修戈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顾修戈说:“你是不是想,鬼子也没什么厉害的嘛!为什么我们总打败仗?”
黑狗点头:“对,为啥?”
顾修戈笑了笑,说:“小鬼子人小国小,可是他们心齐。中国地广人多,心却不齐。你看我手里这一个团,多少个人?多少种枪?都他妈能开枪械博览会了!只怕全世界能造的枪在中国的队伍里你都能找到。为什么?军阀腐败、分裂,各自都存了私心。谁都不服管,各派军阀分头购械,哪国哪种枪型能给他们的回扣多他们就买那种枪,其余的,一概不管。”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指着上面的字母问黑狗:“认得吗?”
黑狗摇头。
顾修戈说:“我也不认得。列……列支石墩?列支敦士?听说过吗?”
黑狗依旧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