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醒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他觉得冷,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屋顶陌生的窗帘。他有过短暂的迷茫,很快想起这是在周秉昆的家,外面是喧闹而明亮的世界,而此处是昏暗而凝滞的秘密。他扭头,周秉昆仰躺着还未醒来,张嘴发出鼾声,整个身体白白地垂落在沙发上,已经成熟的男人器官软软地倒在毛发中。
最初只是对周秉昆的身体有些微的厌恶,觉得房间光线的昏暗与周秉昆皮肤的虚白搭配得让人不舒服,可是渐渐的,柱子望着冷而凌乱的房间开始陷入恐慌,像是堕入了不可挽回的罪之深渊,他无法理解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他快速穿上衣服,急切地想离开这个不愿再次面对的地方,他对这里不熟悉,也不愿去熟悉。走之前他去周秉昆的床上抱来一床棉被,抖开了,丢在周秉昆的身上,周秉昆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身体,并未醒来。柱子关上门走了。
他站在大街上无处可去,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匆匆忙忙地赶往自己的方向,他突然伤心地明白自己的人生是没有方向的,王芃泽虽然陪伴着他,但是王芃泽有王芃泽自己的方向,不可能陪着他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难过到了极点,有一种眩晕,只能向王芃泽寻求援助,此时此刻,唯有王芃泽是他灵魂的支撑。他摸摸口袋,还够买一张去往王芃泽母亲家里的公交车票。
站在站牌下等车的时候,他清醒地认识到就算见到了王芃泽又能怎样,他不可能把这些事情讲给王芃泽听,就算讲出来了,王芃泽也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有些事情是命运,只能自己默默承担。他犹豫着衡量还要不要去找王芃泽,可最终说服不了自己的脚步,公交车来了,他毫不迟疑地上了车。
他觉得额头冰凉,从来没有过的疲惫与困倦,就靠在车窗玻璃上沉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公交车走走又停停,车窗外是尚未结束的灰色的冬天。
他差点儿坐过站,挤过人群冲下车门后,从路边的商店里看到已经快12点了。他顺着巷子低头匆匆地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听到老太太的声音在前边响起来:“柱子。”柱子抬起头,看到老太太提着个大饭盒正迎面走过来。
柱子疑惑地问:“奶奶,你要去哪儿?”“我去医院给芃泽送饭,他住院了。”“啊。”柱子的眼泪突然间就流了出来,“我叔怎么了?”柱子流泪是因为旧伤加新愁,正是感情脆弱的时候,又听到这个消息,等于是往新鲜伤口上撒盐。老太太慌了,她没想到柱子和王芃泽的感情这么深,本是一个需要安慰的老人,此时却反过来匆忙地安慰柱子。
“柱子你别哭,芃泽不是什么大病,前几天他们单位检查身体,他有肝硬化的迹象,所以去住院治疗。其实不住院也可以慢慢调养,但他们有这个医疗的福利,所以才住到了医院里。你别想得很严重,快别哭了。”可是柱子的眼泪流个不停,用棉衣的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止住了,接过老太太手中的饭盒,陪着她一起去医院。
王芃泽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正坐在病床上看报纸,房间暖暖的,好几张病床,可是只有王芃泽一个病人。柱子搀扶着老太太走到病房门口,急不可耐地先推门进去了,王芃泽的目光离开报纸,抬起头来笑着向柱子打招呼:“柱子,你怎么来了?”看到王芃泽并无痛苦之色,柱子放了心。他回头扶老太太进来,两人搬了凳子分开坐在王芃泽的床边,一边一个人,老太太把饭盒掀开,有两层,一层是米饭和菜,一层是个汤。王芃泽问柱子:“你一定还没吃饭。还好我妈妈每次给我送的饭都多,我给你拨一半。”柱子说:“你快吃饭吧,不用管我了,我不想吃。”柱子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是没有胃口吃饭。但是王芃泽不理睬他这句话,拿过饭盒的盖子,在老太太的帮助下把饭菜拨了一半到盖子上,这时才发现没有另一双筷子。老太太对王芃泽说你先吃吧,吃完了我去把筷子洗一下给柱子。王芃泽看了一下柱子,笑着说也好,反正柱子不嫌弃我的口水。
柱子望着王芃泽的脸,觉得明显苍白了。他心里难过,把这个发现说给王芃泽听,王芃泽说不是苍白,是病房的墙太白了,映得人人脸色都苍白,医院嘛,就算没有病,进来以后也会觉得身体有问题。
王芃泽问:“柱子,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情绪不对,学校里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柱子说:“没有。”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突然间万千苦楚让他忍不住又要流眼泪,干脆“嗵”地一下往前倒在王芃泽的腿上,把脸埋进棉被里,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
王芃泽和老太太都吓了一跳。王芃泽放下手中的饭盒,手伸过来拍了拍柱子的后脑勺,着急地问:“柱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都长成大人了还哭,快别哭了,有什么事给我讲一讲。”柱子泪流不止,不敢抬起头,头埋在王芃泽腿上的被子里一动不动。王芃泽又说:“柱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老这么只顾自己哭,不说话,只会让叔担心,我一担心,肝脏就会有压力。”老太太小声告诉王芃泽:“柱子是不是被你的病吓坏了?刚刚听到你住院,就已经哭了一次了。”王芃泽“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沉默地坐着,只用暖暖的大手轻轻地摩梭着柱子的头,从头顶到脖颈,一遍又一遍。
后来柱子哭够了,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来,王芃泽的被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王芃泽和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柱子。
王芃泽说:“柱子,你吃点儿饭吧。”柱子摇头道:“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吃。”王芃泽又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柱子说:“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我以后周末什么都不做了,我只过来陪你去锻炼身体。”“是么?”王芃泽疑惑地问,又用手摸了摸柱子的额头,神色更凝重了。
“你发烧了,柱子。”
柱子打算用整个上午陪王芃泽跑步,王芃泽说吃过早饭不宜马上就运动,于是隔了一个小时之后才跑出家门。王芃泽穿了球鞋,开始的时候衣服裤子都是厚厚的,边跑边脱,跑到公园后身上只剩下专门为跑步而穿的薄薄的秋衣秋裤。柱子手里抱着王芃泽的衣服,拎着一个军用水壶,陪着王芃泽绕着公园灰色的小湖跑了一圈又一圈。王芃泽累了,就突然停下了。
柱子回头看见王芃泽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立刻过去问:“叔,你这是在干吗?”王芃泽气喘吁吁地回答:“我休息一会儿,再跑。”柱子说:“你不能坐下来休息,累了可以慢慢跑,慢慢走也可以,就是不能这么坐下来,把运动效果都破坏了。”王芃泽不起来,不屑一顾地笑道:“乱说,这话是谁说的?”柱子严厉地道:“我说的。”看到柱子的严肃模样,王芃泽也笑不出来了,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继续跑步,跑一会儿,走一走。柱子担心王芃泽会觉得无聊,就陪在旁边找话说。
终于跑足了一个上午,结束时望望四周,他们是公园里仅有的两个锻炼到中午的人。王芃泽汗流得把秋衣都湿透了,扶着光秃秃的树坐到树下的石凳上,这时柱子又过来了,对王芃泽说:“叔,你站起来,石凳那么凉,你先把衣服穿上再坐下吧。”王芃泽辩解道:“我身上这么多汗,现在穿衣服会把衣服弄脏的。”柱子不客气地问:“那你说是健康重要还是衣服重要?”王芃泽没有兴趣回答这个问题,呼地站起来,从柱子手中接过棉衣棉裤穿上了,重新坐在石凳上,闷闷地低着头不说话。柱子把水壶递到王芃泽的眼睛下,嘱咐道:“水凉了,不要喝太多。”王芃泽接过水壶,并没有喝,而是对柱子说:“柱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很多?”柱子有些迷惑,“我哪里变了?”“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听我的话;可是现在反过来了,你总是想让我听你的话。”柱子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为了让你多锻炼一会儿。人都会有惰性的,需要别人监督。”“我哪里有惰性了。”王芃泽不高兴地呵斥柱子,又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单指这件事,你这个样子很久了。”“哦。”柱子愣了,默默地看着王芃泽拧开水壶的盖子,喝水,又把盖子拧上。最后柱子的语气松动了,说:“那也应该谁有道理听谁的吧。”“不行。”王芃泽说,“你在我面前就得听我的。什么谁有道理听谁的?人又不是机器,不是依据道理转动的。”柱子闷闷不乐地望着初春的公园里阑珊的游人,心里翻来覆去想着王芃泽的这句话。
王芃泽看到柱子不高兴了,有心安慰,却又不愿示弱,就说:“你好好想想吧,你会想明白的。”
另一个周末,柱子清晨出了校门要去找王芃泽,到公交站牌下等车时意外地看到沙老师在附近的路边坐着。他远远地望见了,觉得这对于沙老师来说是个比较异常的行为,沙老师从来不在人前停留,更别说是在街边席地而坐了。他犹豫着,拿不准该不该上前去打个招呼,他觉得沙老师也注意到了他,但是沙老师一向是个比较孤僻的人,不喜欢和人说话。这一点周秉昆跟他说过,他自己后来也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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