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走么?怎么会这么急?发生了什么事?”“是临时决定的。”王芃泽抬起头来,脸上仍是惯有的淡淡的笑容,“本来我不用去,可是一个同事年纪大,突然病了,我就临时替上去了。”“一去一年,还算临时替上去么?”柱子抱怨一句,越想越来气,不客气地对王芃泽说,“你没有说实话。”王芃泽没有立即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棵,侧过身去,低头划火柴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笑着转过头来,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似的问柱子:“我怎么没有说实话呀?”这一串动作更让柱子怀疑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压低了声音,但是语气坚决地问:“你自己买的香烟么?”“不是。”王芃泽弹掉烟灰,面前烟雾缭绕,仍是笑着向柱子解释,“是我说的那个老同事硬塞给我的,人家肯定要谢谢我嘛。”“那火柴呢?”“火柴是我自己买的,不买火柴怎么抽烟?”柱子一时无话可说,可是又觉得气愤,就站起来,从王芃泽的嘴里抢过香烟,狠狠地扔在地上。这个动作吸引了饭馆里所有的目光,同时望向了这里,柱子觉得尴尬,掩饰性地大声对王芃泽说:“吸烟有害健康嘛。”然后沮丧地坐下来吃饭,不说话了。
吃过饭后,柱子不想离开王芃泽,王芃泽也没有立刻就回家的意思,推着自行车和柱子沿着街道慢慢走,渐渐地空中浮动起了浅浅的暮色。
柱子说:“叔,你最近身体不好,不应该出去考察了。”王芃泽说:“我一直都这样,去你们湾子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身体。”“真的么?”柱子疑惑道,“我怎么没有看出来?”王芃泽笑了笑,不回答。柱子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以前根本就不了解你。”王芃泽说:“不了解也不重要,反正不了解我你也一样相信我。”“你对许多事都看得不重要。”柱子嘟囔了一句,突然气愤起来,“到底对你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你的家庭重要不重要?小川重要不重要?奶奶重要不重要?……”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硬是忍住了最后一句。
“重要。”王芃泽回答。
“那你还要出去考察?”王芃泽笑道:“所以我来找你呀。”然后又严肃起来,声音低沉地嘱咐柱子:“柱子,以后每个周末,你都去看看我妈妈,记得把小川接过去,让他奶奶看看他。”柱子盯着王芃泽的眼睛,再一次问道:“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什么事,你怎么一定认为发生了事呢?”王芃泽似乎很无奈,勉强地笑着又一次解释,“我也是个有事业心的人,出去考察的时间不会多了,既然有机会,就要珍惜嘛。”树枝挂到了王芃泽的衬衣,王芃泽停了下来。柱子伸手到王芃泽的另一边去帮他整理衣服,身子也侧了过去。暮色安静地沉淀着,柱子闻到了从王芃泽的身体上发散出来的温暖的气息,突然有种想啜泣的冲动,缩手回来的时候趁机轻描淡写地拥抱了一下王芃泽的双肩,在他耳边用难过的声音低声反抗道:“我根本不相信。”
第二天,柱子醒来时看到宿舍外面下着雨。他趴在床上怔怔地看,雨水反射着闪闪的、漠漠的天光,似乎是王芃泽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在他的世界里留下的忽明忽暗、摇摇欲坠的牵挂。他在想如果昨天他问王芃泽:“我重要不重要?”王芃泽的回答肯定也会是:“重要。”这个想象让柱子感到了许多欣慰,独自笑着把头埋在了枕头里,可是再次抬起头时眼睛里已有了闪闪的泪光。他痛苦地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世界那么大,在他眼里却只有他和王芃泽两个人,此刻这个没有王芃泽的城市,对他来说只是个毫无意义的空城。他倍感孤独地把王芃泽为他准备的茶叶枕、薄被抱在怀里,而真正在乎的人却正在沉默地远离。
七点多的时候柱子匆匆地从上铺跳到地上。那时周秉昆还没有起床,察觉到柱子的动作带有一种毅然决然的气势,急忙坐起来伸手拉住了,问:“王玉柱,你要去干吗?”柱子挣脱了周秉昆的手,说:“帮我请假,前两节课我有事。”说着抓起雨伞,开了门出去,一晃消失了。周秉昆跳下床来大声喊你有什么事,跨到门口时已不见柱子的踪影,只好回到床上,满脸不高兴地穿衣服。
赶到研究所的时候已经是上班时间,院子里和楼道里都是静静的。柱子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打算不惊动任何人地去敲王芃泽办公室的门,可是一扇门吱扭一声开了,孟主任探出办个身子,严肃地望外看,认出是柱子,立刻满脸堆笑,走出来说:“这不是柱子么?来找王主任是吧?王主任随队出去考察了,怎么,你们家属不知道么?”柱子还没回答,老赵已闻声开了门,向柱子招手道:“柱子过来,这边是你叔的办公室。”柱子进去王芃泽的办公室,看到只有老赵一个人在。老赵关好门,对柱子说:“柱子,今天一大早你叔就走了,昨天晚上他睡在办公室。”“哦。”柱子惊讶地看看办公室里的长椅,心想王芃泽那样的身高,恐怕只有蜷缩起来才能睡下。
老赵给柱子倒了一杯水,太烫,放在桌子上晾着。柱子问:“赵叔叔,我叔昨晚怎么不回家睡呢?”“可能是考虑今天一大早就要走吧。”老赵想了想,又笑着说,“也有可能是和你婶子闹矛盾了,他家里的夫妻矛盾是家常便饭了。不过这些话我们俩说说就行了,不能说给外面的那个孟主任知道。现在有些人就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儿,拿去在领导面前说坏话。”柱子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急忙问:“赵叔叔,你怎么不去考察呢?”“没有安排我去呀。”“大刘小刘小彭呢?”“也没去。”老赵笑道:“柱子,你是不是担心你叔会遇上坏人呀?你放心吧,你叔人缘好,人又乐观,到哪里都有朋友。”“我叔乐观么?”柱子说,“你觉得他乐观,是因为不了解他。”老赵对柱子“嘘”了一声,向门外指了指,柱子明白了,无奈地不说话了。
柱子没有心情喝老赵给他倒的水,悻悻地离开了研究所,撑开伞在雨中走到马路对面,又转过身来望着王芃泽办公室的窗子,望了很久。然后乘公交车回到学校,下车后低头走了一会儿,发觉头上的雨水越来越多,才想起雨伞忘在车上了,急忙转过身去,公交车早已无影无踪。
柱子懊恼地走进校门,站在树下躲雨,这时看见周秉昆撑着伞从校门口跑过来,大声说:“我刚刚只顾看伞了,没想到你淋着雨跑进来。”走近了,用手中的伞为柱子遮雨,说,“我帮你和我都请了一个上午的假,既然这么早回来,就回宿舍吧。”两人回到宿舍,其他人都上课去了。周秉昆让柱子把湿衣服脱了,他接过来拿去撑在窗口晾着。柱子只穿了小内裤,无精打采地坐在周秉昆的床上,突然觉得很冷。
周秉昆看到了,回来坐到柱子的身边问:“王玉柱,你是不是觉得冷啊?”柱子点点头,没有说话。周秉昆便脱了鞋坐在床上,用胖胖的胳膊把柱子抱在怀里,用体温去暖他。
一到周末柱子就去看望老太太,发觉老太太对于王芃泽的出去考察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老太太告诉柱子男人有事业心是没有错的,芃泽这种脾气,和他爸爸一样。
柱子不认同这个观点,对老太太说:“可是我叔有家有孩子了,小川还这么小,怎么能一出去考察就是一年呢?”老太太有些诧异,问:“柱子,你没有理想么?”柱子心想如果能跟在王芃泽身边,他也愿意去当个地质专家,但可惜这个想法与理想没有关系。笑了笑,回答:“没有。”“可能是因为你还小。”老太太说,“或许等你参加了工作,就有很想去做的事情了。芃泽从小就有个理想,像他爸爸一样做个地质专家。”柱子又问:“可是小川和你都需要他照顾呢。”他心里想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王芃泽和姚敏的夫妻关系可能被这一走一年的工作方式拖累得更糟糕,他有所顾虑,没有问出来。
可是老太太似乎猜到了柱子真正想要说的话语,望着柱子,怔怔地沉默着,最后无奈地说了一句:“人活着总要有个取舍。或许芃泽出去考察了,别的事情就不会烦到他了。”闹钟的指针指向上午9点的时候,柱子动身去王芃泽家里接王小川。上楼梯的时候他还在想姚敏会不会因为王芃泽出去考察而生气,如果生气了,他该用什么话来稍稍安慰一下。可是敲了门,听到姚敏的声音清亮地立刻作出回应:“来了。”脚步声从卧室里跑出来,然后门开了,姚敏一边开门一边笑着说话:“你也太及时了,我和小瑞刚刚准备好。”开门后看到是柱子,立刻拉下脸来,紧张地问:“柱子?”然后姚瑞也从卧室里闻声走出来,姐妹两个都站在柱子面前,姚瑞面无表情地说:“你叔出去考察了,他没有跟你说么?”这一天,柱子确信他遇到了姚敏和姚瑞从未曾在王芃泽面前展示出来的一面。他叹为观止,不得不感叹女人天生就是精通妆扮的动物。面前的姚敏和姚瑞,似乎瘦了,也高了,突然间变得比平日里精致了。后来柱子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会同时想起肖春莹,记得上中专之前的暑假里,下雨天肖春莹赶到老太太家里去通知他被录取了,那一次肖春莹只是把头发洗得湿漉漉的,散落在肩膀上,就让老太太不停地感叹女大十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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